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因严重的哮喘病去世了。迄今为止,我没有写过一篇有关父亲的文章,因为他留给我的记忆实在太少了。在仅有的记忆中,父亲严苛的教育和对“品行”的严格要求让我记忆深刻。
父亲通笔墨,还跟祖辈习过医,在左邻右舍中算是一个“秀才”。他那用纯正小楷誊写的竖式药书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书法,村中有文化的长辈们都为父亲的一手毛笔小楷叫好。为此,乡亲们都叫父亲为陈先生。
我们兄妹四人,哥哥是长子。在我稍有记忆的70年代末期,哥哥就已离家到很远的中学去上学了。全家只有哥哥一个儿子,他的成绩又好,母亲很是宠他,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即使家里没有,母亲也会想方设法满足哥哥。每逢寒暑假哥哥回家,母亲也从不叫哥哥干活,还经常跟我们说,哥哥是家里的“独苗”,以后是要考大学的。因此,我们姐妹仨就自觉打猪草、放牛、做饭,也习以为常地认为那些活就该我们女孩子干。为此,父亲常常跟母亲争吵,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根柴要烧,一个儿要教”。可惜,不识字的母亲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不知道这个“教”不仅是教育孩子读书考大学,更重要的是要教会孩子学会做人做事。
哥哥在母亲的偏爱下“茁壮成长”。终于有一天,哥哥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了。父亲问哥哥是不是在学校犯了错误被学校开除了(七八十年代,学生被学校开除,学生和家长都会觉得是一种羞辱),哥哥死活不肯说。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步行四小时到学校去问了个究竟。
原来,哥哥小小年纪竟在学校学会了抽烟,还经常凭借自己的小聪明不听课;更严重的是,他在班上用另一种笔迹编了一封堂兄从县城师范学校寄来的信,说是县城书店有一种极好的学习资料,可帮忙购买。于是,他就收了好几个同学买资料的钱。可是,同学们左等右等不见资料来,问他,他竟然说是堂兄骗了他的钱。同学们告到老师那里,一查,才知道是他自编自导的一场骗局。学校觉得他品行不端,于是把他“请”回了家。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本就有哮喘病的父亲咳得更厉害、喘得更凶了。
从学校回到家的父亲,在堂屋的神龛前铺上炭渣,叫哥哥跪在上面反省。母亲知道哥哥犯了大错,也不敢明着袒护哥哥,她看着哥哥膝盖上渗出的丝丝血迹就坐在父亲面前抹眼泪。父亲坚持要罚哥哥跪三天三夜,并且不准他吃饭。
母亲就端着饭一边佯装骂哥哥,一边数落父亲:“小孩子不懂事犯点儿错,用得着跪炭渣三天三夜,还不让吃饭吗?”于是一边偷偷斜着眼观察父亲的态度,一边用手拉哥哥起来吃饭。气喘吁吁的父亲青筋暴露,颤抖着手指着母亲说:“你要害死我,还要害死你儿!”不识字的母亲也许至今都不明白,把儿子从炭渣上拉起来吃饭怎么就会害死儿子呢?这不明明是在救儿子吗?
父亲严厉地斥责着母亲和哥哥,他气急败坏地打碎了母亲端给哥哥的饭碗,自己也不吃饭,搬张凳子坐在哥哥面前守着他。一天一夜间,父子俩粒米未进,哥哥气呼呼、雄赳赳地坚持着;两天两夜时,哥哥坚持不住了,向母亲发出低沉的求叫。母亲向父亲求饶,父亲厉声喝斥母亲:“如果你再敢求饶,我就打死他!”看着父亲决绝的样子,哥哥终于知道自己错了,他跪在地上,哀求父亲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母亲也乘机求情。终于,父亲拿了纸笔,叫哥哥写下保证书才得以起来。
几天后,父亲把哥哥又送到了学校,说了无数的好话后,父亲用他纯正的毛笔小楷给学校写下了保证书。哥哥站在旁边虽然一言未语,但他一定是受到了教育,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在学校犯过错了。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看到父亲咳得厉害的时候,我就乖乖地倒开水给他喝。他喝了水,气息稍稍平复一些后总对我说:“做人,品行最重要,一辈子都要记住!”我不知道“品行”是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对“品行”那么看重,他自己身体明明那么不好,还执拗着要对我们严加看管。
三姐妹中,我与大姐关系比较亲近,因为我悄悄观察认为,父亲和母亲都比较偏爱二姐。一个夏天的中午,天气很热,二姐躺在堂屋的凉床上扇着扇子午睡。二姐手里的扇子是父亲刚用竹篾编的新扇子,我请求二姐跟我换一把,二姐死活不肯。我趁二姐不注意时一把把扇子抢了过来。许是午睡被打扰的缘故,二姐大声地喝斥着要我把扇子还给她,我偏偏不给。于是二姐就来抢。抢夺之中扇子被扯烂了,二姐气愤着要打我,我拔腿便跑。二姐围着屋子追了我好几圈也没追着,就呜呜地哭着回去了。
父亲用他虚弱的声音扯着嗓子叫我回去,可我怎么也不肯回去。父亲说:“你只要回来给你二姐道个歉,我就饶了你;如果你不回来道歉,我今天就要打你。”我大声地回应着:“你们不是说大的要让着小的吗?为什么二姐就不能让着我把扇子给我呢?”父亲说:“她没让你,她有错;可是你不该硬抢;如果到了社会上,你想要什么,别人不给你,你是不是也要去抢呀?”我没有理会父亲的大道理,也委屈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屋后的墙根边站了一会儿,我想着事情应该过去了,就回屋去。没想到刚进屋,父亲就叫住我,看架势,是要挨打了。我伶牙利齿地大声问道:“为什么我要挨打?就因为你们偏爱她?”父亲说:“我刚才叫你回来给你二姐道歉,你就是不回来。为什么挨打?第一,抢扇子有错;第二,知错还跑。跑就跑得脱吗?”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狠狠地盯了父亲和二姐一眼后,又跑了出去。只听父亲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跑得再远,只要回来,这打就必须挨。”傍晚时分,我估摸着父亲已经忘了打我这件事,就跟着母亲、大姐一起回家。可是,一进家门,父亲就厉声地对我说:“过来!”然后关上门,左手拉着我的手板,右手拿着竹条狠狠地打我的手。打完后,依然不忘说:“一个人没有好的品行还是人吗?”
父亲的竹条就那样简单、直接、粗暴地打在了我的手板上,同时也深深地烙入了我的脑海。尽管我对“品行”的真正含义不甚明白,但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很生气了,我肯定也是做错了!
父亲的病日渐加重,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后来,我也离开家到外面很远的学校去求学了。渐渐地,我知道了“品行”是什么。如今,我身为人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也常常跟他们说:“做人一定要有好的品行,要能明辨是非、知道对错,要诚实守信、善待他人,要心存敬畏、知恩图报。”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近乎“家暴”的教育方式里,蕴藏着他严苛的父爱;那些不近人情的话语,实则是他短暂人生中的大智慧;他用残酷的教育方式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一个有“品行”的人。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巨大财富,深深地感谢他——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