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门紧锁着,没有一个人。人去了哪儿呢?抬头望见门口晒着的棉花,我知道母亲一定是又到地里捡棉花去了。放下行李,我就跑到地里去找母亲。
父母都七十了,我多次劝他们注意身体,少种一点。但是,他们今年不仅把家里的地种了,还把两三家邻居的地也捡起来种了。都已经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这是何苦呢?母亲却说,人劳动惯了,不劳动不舒服。看到那么多好地空着,觉得是一种罪过。我知道母亲的脾气,我再怎么说都说不动她,
找了三四处,终于在一块田改的地里找到了她。棉花秆高过头顶,叶子深绿如墨,花开的还不多,只是零星有些暗色的棉花长在秆子的底端。这样的地方,如果我不是站在排灌渠上,哪里能找到呢?
母亲佝偻着身子拾着棉花,蓝布围兜鼓囊囊的,每移一步都有些吃力。听到喊声,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笑了,灿烂烂的。她的笑在一片浓绿中就像那一朵朵的棉花,虽然没有雪白的夸耀,却有着暗色的温暖。
“妈,大中午这么热,捡什么棉花?不翘吗?”“也不是扯花壳,不翘。都是蔸花,照不到太阳。”“花不翘,棉花这么深,也没风,人热发了痧。”“没什么,我忙一会就回去。你没下过地先回去吧。”“时间还早,我帮你捡一下。”“一会儿脸晒得通红的。”“想要一床被絮,晒一晒也应该呀。”
母亲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又忙自己的去了。我拉过一条围蔸捡起棉花来。还没弯几个腰,汗就下来了,蒙住了眼睛。长时间不做事,真的休了。心里正嘀咕,一个花荚刺一样扎进指甲缝里,痛得钻心,差点连眼泪都下来了。小时候跟着母亲种棉花:下种,施肥,除草,打药,捡花,卖花。母亲做什么,我们就忙什么,那份辛苦是深有着切身体会的,但是今天我竟有些淡漠了。望望母亲,一垄地又要到头了。
种棉花,最高兴的是卖花。那年月,只有轧花厂收棉花,棉花每天收的不多,还评级。为了赶早卖花,母亲往往在半夜就把我们喊起来,拉板车去轧花厂。花有多少,评什么级,我们没兴趣,最为上心的是卖了棉花买什么。当看到母亲剁了肉,称了鱼时,那是最快乐的——一年吃不上几回的美味一次就满足了,还有什么比得上呢?这时,母亲也会给我们扯一身做衣服的布,买一些鞋底布回家。
做棉鞋,母亲霜降就开始了准备。她先背壳子——拆开旧衣,用浆糊一层一层地糊在门板上,在阳光下晒干。壳子一层层叠起来,依着鞋样剪好,接着就是缉鞋底。鞋底缉好之后,就是剪鞋面。鞋面和鞋里之间,母亲常常会絮上一层薄薄的棉绒。有时,鞋底母亲也会敷上一层棉绒给我们保暖。母亲做的棉鞋秀气合脚,看着让人喜欢。新棉鞋照例只有新年时才舍得换上。穿着母亲的鞋出门,总能惹来羡慕的目光。那些姑娘小媳妇们有时还扳起我的脚看我的鞋是怎么做的——你说,这把我美的呀。
棉花不只做棉鞋,棉袄、棉裤和棉被也是要棉花的。那个年月,做衣要请裁缝师傅。母亲在师傅给我们做棉衣的时候,总是要师傅把棉绒塞严实,直到师傅说放不下了才住手。那时的冬天滴水成冰,但我们上学从来都是暖融融的。每次从学校回家,母亲总会问我们冷不冷。我们把小手伸给母亲,她摸着手滚烫才说:“还是棉花暖和。”
女儿生在冬天,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母亲戴着老花镜为孙女赶做着棉鞋棉衣。我们劝她不要做了,商场里有的卖,但她一句话就让我们没了言语:“买的衣服都是化纤的,哪有做的好——软和,对皮肤没有刺激。”
我自小盖的都是母亲的棉被。初中,上晚自习,要在学校住宿。母亲怕我冷,专门打了一床14斤的棉被。我向她抱怨,被子太重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她却说:“睡觉累一点不要紧。冻着了,才闹心。我们都不在身边,谁照顾你呢?”那床被絮一直陪伴我到师范毕业。
这些年,家境好了些,我叫母亲不要打棉絮了,但是她过两三年还是会打一床送来。一床被子现在打要几百元,我给她钱,她也不要,总说:“自己还能动,不要我们负担。只要我们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让她放心就好。”
盖着母亲的被子,闻着棉花的味道,就像沐浴在阳光下,那种适意和温暖有什么可以比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