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宅位于河津老城之北的九龙岗下,有北房一排已沐浴过半个世纪的风雨,有院落六分栽植些闲杨杂榆。在当时,富裕起来的人们纷纷大兴土木,拆旧建新,在新房竞起的故乡,我的乡宅就显得格外破败。但是,我依然将乡宅寻梦视为我的人生快事。这是因为我的母亲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她的晚年,走完了她的人生里程。
母亲姓米名养静,米家湾人,生于1903年,卒于1972年。她的一生很艰辛,少为农家女,长为周家妇,虽然识字不多,但相夫教子,深知人情世理。她在伴随着父亲逃官隐居、全家人颠沛流离8年之久的漫长岁月中,充分显示了她大贤大德的高贵品德和操持家务的非凡能力。父亲一生东奔西走,忙于他的事业,对家事顾及很少,操持家务的重担就完全落在了母亲一人的身上。人多嘴杂,众口难调,在悠长的岁月中,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七嘴八舌、磕磕碰碰,母亲总是审时度势,无怨无悔,以极大的忍耐性和宽容心,把那些繁杂的家务之事和许许多多的长长短短,都调理得妥妥贴贴,顺顺当当。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粥一饭,一针一线,一起一居,在无尽辛劳的积累中,母亲终于拉扯大了她的7个儿女以及儿女们的儿女,她自己也由此耗尽了心血,耗出了根根白发。当经母亲的双手培育成人的儿孙们,一个个从家宅的门口上路步入社会走向自己的人生道路时,母亲却坚持固守旧宅,不肯跟随儿女们出门远行坐享清福。其时,父亲已经驾鹤西去,母亲一人独居乡宅,过着极清淡的日子,可她的心里还时时牵挂着云散四方的儿孙。
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在母亲身边依偎的时间最多,母亲为我操的心、流的泪,已经凝结在我人生道路的每一个脚印上。我在异地他乡常常思念她梦见她,在尘嚣纷杂之中,见到母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只有围坐在母亲身边才能重温一下不可再有的童年旧梦。只可惜人总不能在梦中生活,为了履行自己的社会职责,我还得硬着心肠离别如梦的乡宅。乡宅的大门朝东开着,我每次走到巷子尽头拐向大路时,总是给母亲摆摆手便疾步走去,生怕看到母亲的眼泪。无言地送走自己亲手培育大的儿孙们离家远去,是一种无言的痛苦,而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这样的痛苦,还不让我们知道。
“文革”使我获得了“逍遥”的机会,我索性回家去陪伴母亲。这是我远离乡宅之后在母亲身边住得最长的一段时日,一住就是数月之久。乱世之中更显得母子情深,白天与母亲寸步不离,夜晚躺在炕上还常常与母亲夜话,听母亲讲述乡里旧闻、世道变迁和家宅轶事。当母亲熟睡之时,我常常借着窗外的月光端详她的面容,觉得她睡着时和醒着时一样的慈祥。每当此时,就觉得和母亲在一起就是一个甜蜜的梦,我生怕这梦倏然消失。母亲每天变着花样为我做饭,我劝她少劳心费神,她就是不听。父母对儿女们的恩情,有时就体现在这一粥一饭之中,当母亲看到我一口紧一口的吃相时,慈祥的脸上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温馨的生活使我感到,这乡宅小院似乎就是专门滋养我的一方精神乐土,这方乐土的营造者、守护者,正是我至亲至爱的母亲。
我是受中国传统思想和传统文化滋养长大之人,向以珍惜母爱为本。母亲的言行举止,母亲施于我的每一分爱恋我都铭记在心,以求永远留住那些珍贵的记忆。正由于此,对于融入自己数十年人生经历的安身立命之地,对于与母亲融为一体的乡宅小院,自然就时时地萦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