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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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父亲的诗续上了——用画。

父亲是个诗人,是个只写过一句诗的诗人。但一句就行了。

我写过几百上千首,我原来以为比他厉害。这几年想,我写的所有的诗加起来都不如他那一句。写诗不如他,凡事都不如他,近些年越来越觉得如此。

年轻时我是看不起父亲的。他把家境弄得很穷,爱喝酒;喝了酒,天地的事都不管。我和他关系有点紧张,不大理他。一直到了中年,我也有了小孩——一个,两个。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窝囊地活着,百事不如意还得百事求人;也就时不时喝点,喝高了也发酒疯,很厉害的样子——于是,就知道了男人是得时不时喝点的,给失败的人生充个气壮个胆。

我曾对二毛说,男人越活越像父亲。那时,二毛回老家看望老父。二毛说,我这话很牛。现在,我觉得倒不是越来越像,而是越来越不如父亲,大到耕田种菜社稷天下,小到写诗这种闲趣儿,我都不如他。

说回他的诗。那个时候我开始写诗了——新诗,上世纪80年代,那是个鬼都写诗的时代,讨米骂架都是诗的语言。现在有人说,诗人多,诗烂——都是让那时候给提前消费了。

我那时用一两年时间写了几大本。后来,我挑了一两百首,命名《青春记事本》,厚着脸皮准备自费出版,做个“诗人”掩耳盗铃过过瘾——到底没出,我知道自己不是写诗的料,些微有点自知之明。父亲好像也看出了我不行。

“我写了一句,你续一下。”有一天,他对我说。

我没听清。他就写在烟盒子上面。常德烟的烟盒子。他写的诗就是:“池塘树影在动摇。”

我觉得很差,有不屑续的意思。那时候,我觉得他什么都差。但我还是续了,续了好几个版本。续的什么,现在都忘了。只记得有个版本里还全用了刘禹锡的“便引诗情到碧霄”当作最后一句。好像给他看了,又好像没有,记不清到底有没有了。

后来,我就去当兵了。其间,跟一个老先生习古体诗词,也懒得再续“池塘树影在动摇”。有一次我倒想过,觉得这句诗实在太烂,“在”和“动摇”都不是古诗的字眼儿,俗,一点也不雅。那时候,我恨不得写的每个字都让人看不懂,用典。

直到近几年,才明白好诗当以清丽浅白为要,才觉得“池塘树影在动摇”的厉害,极具诗意不说,字也是上佳的,平常之至,却意蕴蛮深。

尤其“在动摇”三字,古诗中几无用过,创拓阔远。我动过无数次的想法想续个七言或七律——以我现在打油娴熟之功,应该不是难题,谁知竟不可得。我知道了,父亲这句诗天然流动,而我的诗是“写”出来的。

一个朋友回老家,我给父亲带了一箱酒和我新出的书。他给我回了大米、萝卜和白菜。我想打电话问问他看了我的新书感觉怎么样,讲的时候却拐了弯,只讲了他的大米、萝卜、白菜很好吃。他说天要下雪了,就把电话给了母亲。

我们的话仍不多,但不再是当年的相互轻视,而是相互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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