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前,人们都用“黑色七月”来形容高考的炎热与焦灼。今年高考又逢七月,然而,这个七月让我焦灼不安的,不仅仅是高考。 七月三日开始,一直到七月末,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内心一直被恐惧与担忧占据,无可避,无处逃。 高考在即,老公匆匆处理完工作上的事,于七月一日来到哈尔滨,打算跟我一起陪女儿高考。来的那天,他说腿不舒服,走路没跟儿的感觉。我跟他去小区内的诊所简单看了下。医生说可能是中暑,也可能是大脑出了问题,可以先观察一下,觉得还难受就去医院检查。 观察了一天,不像是中暑。老公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坚持要等女儿高考后回家检查。我不放心,便预约了附近的省医院,于七月三日,硬拽着老公去检查。 CT结果出来已是中午,医生的休息时间。见报告单上的“腔隙性脑梗”字样,我赶紧打听亲戚朋友,又百度一番,都说腔隙性脑梗是脑梗塞中最轻的,才稍稍放心。见老公颓靡,想是觉得自己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有些郁闷。便好言劝他,跟他商量着,如果需要输液,就让他回县城的医院住院,毕竟在家方便,我自己陪女儿高考。 医生上班后,看了CT片子,说脑干处有阴影,需要再做个核磁共振确认一下。当时,老公的症状并不严重,我们都觉得是医生是小题大做,但为了解心疑,还是选择交款排队,等候做核磁共振。 刚从核磁室里出来,衣服还没整理好,阅片医生就出来严肃地告诉我们,是急性脑干梗塞,让我们赶紧办急诊入院。 一直到开完住院单,我都是懵的状态。医生问陪护人员的名字,我一下子愣住了。女儿还有三天高考,我不能在医院。亲人们离的都远,不能马上赶到,无人可陪。 特殊时期,住院要做核酸检测,而检测结果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出来。按医院要求,核酸中的血常规和肺CT结果出来,就可以住进医院的隔离病房。我一边给住在市区却极为忙碌的姨夫和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小叔子打电话,一边领着老公去抽血做核酸。 姨夫赶到后,不停劝慰我,说老公行动还算自如,应该问题不大。站在电梯上,我一阵悲怆,嘴里问着:“老姨夫,真没事吗?”还没说完,泪水已喷涌而出。之前的镇静,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不想让老公担心罢了。见到亲人的那一刻,却再也装不下去。 等到下午五点,血常规结果还没有拿到,我从方舱医院到检验室,再到取化验单的诊台,奔走无数次,也没找到结果。直到夜班人员来了,才说血样刚刚送到。等我们拿到结果,医生已经下班,连交流的机会都没有。老公到底严不严重,住院后怎样治疗,需要注意什么,我一概不知。就这样把老公留在医院,我一万个不放心。然而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家里还有个高考的孩子等着我。 没有陪护证,我和姨夫都进不了住院部。看着老公一个人走过幽长的走廊,心像被无数双手揪扯着,又痛又乱,无依无着。 本想在住院部一楼多待一会,等老公用了药再回去。偏偏那时医院来了个发烧的病人,我怕自己万一被隔离,女儿没人管,便逃也似的离开医院。 老天爷也会找时候,刚出医院,瓢泼大雨便倾泻下来。我没有伞,顶着雨奔跑,去跟刚刚赶到的小叔子汇合。 医生已经下班,小叔子无法做核酸检测,更无法见到老公,只能在医院附近住下,以便随时照应。我则匆匆赶回出租房中。 女儿已放学多时,问我怎么回家这么晚。我说姨夫头疼,我陪着去医院了。又告诉女儿,老公已经回家,单位迎接检查,要一直忙到高考之后。女儿心思都在高考上,也没多问,好歹算是糊弄过去了。 趁着女儿吃饭的功夫,我偷偷给老公发了微信,老公说医生给开了药,在输液。还说他没事,嘱咐我安心陪女儿。 抬眼看看女儿,我心里不禁一股酸涩和阵阵慌乱。老公的病情不知如何发展,女儿的学习压力一直很大。我又娇弱,结婚二十年来,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公处理,我从没操过心。如今,两处牵挂,两处都力不从心,一颗心就提在嗓子眼,哪里安得下? 但我不能乱,也不敢乱,我不断告诉自己,老公和女儿需要我,这个责任,我要扛起来。怕自己胡思乱想睡不着,引发低血压的老毛病,我赶紧吃了助眠药。 二 七月四日上午,我又去了趟医院,把老公的日常用品交给小叔子,就匆匆回了家,连老公的面都没见着。因为女儿中午退寝,需要我帮忙拿东西。 一整个下午,我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考试用品,装好几天的衣物。等女儿放学,便带她来到考点附近的宾馆。为了让女儿熟悉考场环境,我们选择了提前三天入住。 宾馆离省医院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我却只能和老公遥遥相望,偶尔偷偷发个微信已算奢侈。女儿面临人生的第一次大考,我不敢让她看出一点端倪。 七月五日,借着给女儿买饭的机会,偷偷跟老公开了下视频。老公脸上满是疲惫,憔悴得很。一瞬间,心里涌上一股子疼痛,眼泪忍不住要溢出。我赶紧咽了回去,我知道,老公这时候比我脆弱。我告诉他,孩子状态很好,不用担心。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老公的腿疼了一天,医生也没能查出原因。跟我开视频的那一刻,是老公最虚弱的时候。为了免我担心,他选择了隐瞒。 七月六日,朋友问起老公的病情。我说:“我不想说了,一说就忍不住要哭。”朋友说:“要不你偷偷哭一下吧。”我不敢,我怕女儿看出来,怕她追问。流泪是女人缓解压力的独特方式,但那种情况下,我不可以流泪。很多时候,成年人连崩溃的权利都没有。 七月七日中午,女儿从考场出来就闷闷不乐,觉得语文考得不好,出现了一些小错误,说要复读。我安慰她,一点小错误也就扣两三分,不至于复读,女儿还是不能释怀。 一个中午,女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则在窗帘遮挡的黑暗里坐了一中午,不敢看手机,不敢睡觉,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连续几天的紧张焦虑,我的身体处于崩溃边缘。晚上睡眠轻浅,白天头昏脑涨。想吃安眠药,还怕睡得太沉,忘记叫女儿起床。吃了几天外卖,脆弱的胃肠也开始反抗,只好去买面包。女儿说:“妈妈,你可得好好的。你要是病了,我在这举目无亲的,可咋办啊?”女儿的一句话,瞬间击中了我。傻孩子,若是知道她爸爸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 七月八日上午考理综,看着女儿从考场出来的表情,我就知道,她又没考好。女儿说:“妈妈,我想哭。”握着女儿冰冷的小手,我知道,什么语言也无法劝慰她的失落。作为母亲,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又自责又心疼。 连续失利,女儿把希望压在最后一门英语上,英语也是她的强项。倾注了太多期望,反而加重负担。女儿说,她答题时手有些抖,还一直打喷嚏。女儿并没有感冒,就是太紧张,太在意结果了。寒窗苦读十几年,自然想要个好结果,谁又能不在意? 回到宾馆,我把老公的情况告诉了女儿。女儿一下子哭出来,拉着我急急地赶去医院。 隔着隔离线与老公相见,女儿泣不成声,责怪自己太粗心,没有发觉种种异样。老公也红了眼眶,不停安慰女儿。一家三口在这种情形下团聚,让人心暖又惹人心酸。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感慨万千。老公病情日见好转,女儿结束了紧张的高中生涯,总算松了一口气。 女儿估分是580分左右,她很是苦闷,想复读。我们做了两手准备,一边联系复读的学校,一边着手报考。 老公在省医院住了十天,七月十三日,老公出院。十五日,搬家回到县城的家中。我本以为噩梦结束,哪里想到,还有另一场焦灼等着我。 三 许是担心女儿,夜夜不得安眠;许是搬家劳顿,累着了,七月十五日傍晚,老公说他胯部不舒服。我咨询了一下医生朋友,朋友说要马上去医院。老公还想拖到第二天上午,我哪里敢再耽误一个晚上,急急地拖着老公去县医院挂了急诊。 医生说可能有新的病灶形成,开了药输液。照例是隔离病房,照例是禁止出入,不同的是,多了一个我。 本以为出了院就没事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复发,我又一次感到恐惧,一种内心深处迸出的胆寒。那一刻,人无比渺小,生命无比脆弱,而我能做的,就是盯着老公和输液袋里的液体。 输液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老公说胯部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应该是淤堵处通开了。我才稍稍安心,蜷在床上昏昏睡去。 这次住院,我才知道,老公先前脑干梗塞的位置根本没通开,因为入院太晚,错过了最佳时期。还好这次入院及时,新的病灶已经通开,不会再有危险。我便留老公一个人住院,回家照顾女儿,研究报考。 报考方面一直都是老公在研究,老公又一次住院,我不敢让他太劳累,只有自己承担起来。接下来的几天,我捧着手机到处找、到处问,恶补报考常识。那几天,我几乎天天查到深夜。 之前女儿想学工科,我本来支持她的。等我一研究报考,才发现工科对女孩来说,太不友好。我逐一给女儿解释每个工科专业大概的学习内容和就业方向。女儿后来决定学医,我和老公也约定,如果分数能走上好学校,就不让女儿复读。 七月二十三日,成绩发布了,女儿考了601分。虽然跟理想成绩还差了些,虽然还是遗憾,我坚决不让女儿复读了,实在舍不得她再挨一年累。 七月二十四日,住院的九天,老公出院了。 老公并没因为我接手女儿报考而放弃研究,依然每天晚睡查资料,加之连日的输液和病情影响,老公身体很是虚弱,还需要调养、锻炼,我已无比满足。 短短一个月,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黑色,这一个月,也让我成长很多。女儿高考时,我曾跟女儿说:“还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在扛,老公、女儿都是我的支撑,小叔子、老姨、姨夫,我的亲人、朋友们都是我坚实的后盾。有他们在,我并不是孤立无援。 写下这些时,老公在身侧安然入睡,女儿在房间里“咯咯”地笑出声。原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是如此美好的字眼。 抬眼,余光之处,养了三年的百枝莲开花了。一枝四朵,娇艳欲滴,正在灯下安然绽放。
(责任编辑:副主编)【宁静•新】黑色七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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