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哥是我在山里交的一个朋友。 家乡人把进山里劳作叫“出山”。困难时期,为了养家糊口,我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大不韪,经常“出山”。钻进距家四十多华里的秦岭深山里砍山棍,然后又偷偷地用架子车运往渭河以北的“泾、高、三”(泾、高、三:指关中平原盛产小麦、玉米的泾阳县、高陵县、三原县),用它换玉米吃。 为了不被村里那些“运动红”发现,我常常是人睡静后走出家门,拉起架子车,蹑手蹑脚地上路。黑摸三十里,天亮前赶到一个叫高升店的小山村。村口路边有一独户人家,这就是山哥的家。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路边小店是坚决杜绝的,但山哥家境贫寒,手头拮据,只好背过村干部,偷偷地招呼几个“出山”的客人住下来,弄几个零花钱使用。 山哥大我两岁,身体很棒,是一个老实巴结的庄稼人,由于我俩还能谈得拢,所以,一次两次下来,就成了朋友。 山里人常年四季不蒸馍馍,孩子见了馍馍就馋,馋得流口水。我每次“出山”,总要带一蛇皮袋子玉米面粑粑。我这人怪,偏不爱吃馍馍,咽不下去,山哥的孩子偏偏爱吃我那菜粑粑。于是,我们就交换,各得其所!山哥给我熬玉米面糊汤,压荞面饸饹,擀豆类杂面,我把馍馍让给孩子吃。山哥也吃,山嫂也吃。他们说,馍馍比饭好吃得多,我说,饭比菜粑粑好吃得多! 从深山老林要回到路边小店,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后,不然,被山村里那些“运动红”发现了,同样要割你的尾巴。我常常是挨到月亮爬上东山头,才敢回到小山村。 山哥知道我是个教书的出身,身体瘦小,且走不惯夜路,就经常在人睡静后赶到梢林外面来接我。从深山老林到山哥家,至少要十五里山路,山哥总要接我十里。每当他从我的肩膀上接过那一百三十多斤重的担子,放到他的肩膀上,扁担一闪一闪地晃荡在夜幕中,我的心情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差不多每一次,我都跟在他身后偷偷地流眼泪。感激的泪水!辛酸的泪水! 一连砍过四天,该是我启程回家的时候了,满满当当一架子车,重量足在500斤以上,我又得摸着黑拉到山外去。 山哥不放心我一个人翻山越岭,几乎每一次,都是他驾着车辕,由我挂一条麻绳,拽到山外。 山里边不种麦子,山哥一年四季吃不到麦面。天亮前赶到我家,妻为山哥特意擀一顿白面吃。山哥爱吃宽面片,要厚,要手掌那么大,妻就满足他。他常常把辣子调得血红血红,一伸脖子,“哧溜”地咽下一片,再一伸脖子,再咽下一片…… 一次,我去山哥那里挖猪苓(一种无根无苗的菌类药材),中午时分,突然头昏眼花,颜面潮红,四肢无力,倒在山坡上。山哥不知怎么晓得了,从家里急慌慌地赶到山坡上,找到我,二话没说,背起我一溜小跑,回到他的家里。山嫂熬了绿豆米汤,给我一勺一勺地灌,山哥又去医疗站请来赤脚医生。那赤脚医生撕开我的上身衣服,见我的胸膛上、腋窝里现出一片片红米粒,就说:“出血热!快送医院……” 山哥顾不上“割尾巴”的事了,立即卖掉他为盖房准备的三间木料,找几个和他要好的邻居,绑一副担架,抬着我送到山外医院。山哥白天黑夜守在我身边,直到半个多月出院后,才又拉一辆架子车,将我送回我的家里。 这次,山哥因“包庇”山外人在山里挖药材,挨了一回整,被小山村的“运动红”美美地罚他干了十天劳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改革开放后,我进城做生意了,三五年后,就挣下十多万元。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那山哥…… 生意太忙,我顾不上去看他,于是就托人捎话给他,让他到城里来。 他果然来了! 他还是那副颓丧的样子,衣衫褴褛,黑且瘦,头发又长又脏。 我领他去洗澡,去换衣服,去理发,去酒餐馆,去逛公园,他总是说:“算了吧,花那钱干啥!我又不是小孩子!” 刚住过三天,他就嚷着要回他那小山村去。我知道他操心他那二亩玉米田,操心他那百十架木耳。我虽然同意送他回去,可妻说:“咱哥没到城里来过,来了就多住几天。你忘了咱们当年那个苦日月是怎样度过来的?” 在妻的挽留下,山哥又多住了两天。再走时,我送他1000元,他死活不要,口里只是嘟嘟囔嚷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我的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说:“哥,我欠你的太多了,这1000元实在算不了什么,你就拿着先用吧。若需大量用钱的时候,吭个声!” 山哥看我伤感的样子,就从中抽出两张百元票子说:“好吧,够我秋季买肥料就行了。” 山哥坐着长途汽车走了,望着车路上飞起的尘土,我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小山村,飞到了那爿路旁小店…… 一、山嫂 那年,猪苓好价钱,我就和村里人去山里边挖药。 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叫黑龙角的山沟,沟深三十里,沟梢梢云雾缭绕,住一独户人家,这就是山嫂的家。 山嫂家住三间草房,一明两暗。男人三年前打猎时,被山豹赶到石崖下边,成了废人,整天躺在炕上,动不了身子。生一男孩,聪明,不过只有四岁,是个吃屎的孩子。生活的担子全落在山嫂的肩上。 山嫂本想留挖药的人住宿,弄俩零花钱,怎奈这些家伙一住下来就口里不三不四地大侃而特侃,什么话粗就说什么,甚至有人竟然把手伸到山嫂的胸前,想抓一把。山嫂看不惯这帮人的粗野,就大喝一声,全轰出去了。 留下来的人也有,那就是我。 不知怎么的,山嫂听说我曾在剧团里待过两年,又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于是就拽拽我的袖子,嘿嘿一笑说:“喜智,你留下吧!你少言寡语,斯斯文文的,不说下流话,跟那帮人不一样,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去峡谷里挖药,要在梢木林里露宿,加上又是深秋季节,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为了不受这份洋罪,我就背叛了我的伙伴,毅然决然地一个人留在山嫂家住宿了。 有热饭吃,有热炕睡,但我却愁一个人上山孤独,找不到挖药的地方。山嫂笑一笑说:“你才是个书呆子!明天我领你到门前的山坡上去,那里猪苓多得很。嘿嘿,不跑远路,还挖的是好药!” 山嫂家有两盘炕,东屋那盘他们一家人睡,西屋那盘炕是早年为歇客而盘的,足足有两丈多宽,同时可睡二十多个人。天刚黑,山嫂就架起干柴火,为我烧炕。整整烧了两个多小时。我和山嫂的男人海阔天空地谝了个没底没岸,直到山嫂嚷嚷着要我去睡,我才一头钻进热被窝里,呼噜呼噜睡到公鸡啼鸣,东方欲晓! 赶天亮,我俩就吃完了饭。山嫂头戴一顶卫生帽,身着男人三年前打猎时常穿的劳动布工作衣,腰间挎一只竹篮,肩上斜搭一把板镢,背影看去,酷像一位“出山”的男人。她在我面前一站,做立正姿势,问:“怎么样?像你们山外那伙挖药的吧?” “像,像神了!” 我跟在山嫂后边,走出竹篱笆围着的菜圃,跷着列石横过门前小溪,踏着石径小路。 山嫂很爽朗,有时哼山歌,有时采摘路边的山花,用鼻子嗅一嗅,摔掉;有时也扭过身,把花朵塞在我的手里:“你闻,好香哟!” 走进峡谷,山嫂扭回头问:“喜智,听说你在剧团里待过,是唱相公娃的,还是唱旦娃的?”我只讪讪地一笑,没有回答她。 山嫂要我给她教几句戏唱,我还是摇摇头,笑一笑。山嫂于是就小声唱了起来:“许翠莲来好羞惭……”音调很难听,调子跑得很远,但我不敢笑话她,还一个劲地夸她:“嫂子唱得挺好的!再来两句。” 山嫂扭回头,扑闪着她那双眼皮,粉红的脸像刚刚绽开的桃花,乜斜我一眼,嗔道:“瞎恭维!” 说恭维就恭维,索性我再恭维一句:“凭你刚才唱这两句戏,嫂子完全可以到县剧团去当演员!” 山嫂瞪我一眼,不再说什么,就领我钻进阴坡的老林子里。 我们很快地就找到了一堆猪苓花。山嫂放下板镢,双手扒开山坡上堆积多年的腐植物,立即裸露出一堆乌黑发亮的类似猪粪的东西来。 一个多小时后,满满当当一蛇皮袋猪苓就堆在我们面前。 山嫂拉我坐在挖过的湿地上,一边吃馍馍,一边说笑。 我问山嫂:“嫂子,你叫什么名字?” “红辣子!好听不好听?”说罢,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山嫂今年三十二岁,十七岁结婚,男人大她十岁。她说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山,不知山外的天是个什么样子。她希望有朝一日,跟我去山外走一趟,能到城里逛一回更好。她很想到山外的戏园子里看一场戏。听说演戏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台子上扭来扭去,很好看……我慷慨地说:“行,我一定领你去城里看戏,一定!” 山嫂高兴地向我身边靠了靠,肩并着肩,用一种期冀的眼神望着我。 我胆怯地朝后退了一下,说:“嫂子,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山哥会吃醋的。” 山嫂说:“吃个屁!‘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 我笑一笑道:“这句话是《柜中缘》中淘气说的。”山嫂纠正说:“不,是许翠莲说的。” 秋天,镇子上请来了省城易俗社的戏班子要唱十天十夜,我专程去山里请山嫂出山看戏。山嫂说:“我真想跟着你去走一趟,可是,你哥不在,被几个亲戚抬到山那面治病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孩子,实在走不开。” 没奈何,只好作罢。 晚上,我正愁睡觉不方便,那孩子却拍拍炕沿说:“妈,爸爸不在,炕上有的是地方,就让我叔睡爸爸那块地方吧!”山嫂笑笑,在儿子额上戳一指头。我提出住别人家去,山嫂拉住我说:“怕什么,还是那句老话,‘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 我只好住下来。 晚上,难堪的事情发生了——山嫂死活不给我烧西屋那盘炕,说是烧两盘炕要浪费百十斤重的干柴;小家伙硬拽着我的手,要我睡到他爸爸那块地方。我只好从命。 不过,我们一人盖一条被子,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年春天,我再去山嫂那里。山嫂颜面潮红,像喝了酒似的。一见面就说:“兄弟哎,嫂子得了瞎瞎病……”说着就解开衣襟,露出左乳来。左乳红肿带青,肿得像搪瓷碗那么大。她还拉着我的手,硬要我摸一摸。哎呀,我一摸也觉得不对劲,怎么硬得跟石头一样啊?! 我提出要她到大医院里治一治,山嫂同意了。 第二天,我就领着嫂子出山了。山嫂说,要不是看病,她这一辈子也许永远出不了山。 到了山外我的家,妻第一眼看见山嫂,就说:“高山头上出鹰鹞,一点不假。你看,咱嫂子长得比王昭君都漂亮!”但当她看到山嫂那肿得发硬的乳房时,许多要耍笑的话顿时全咽进了肚里。 妻卖掉了她织的花格布,又拿出平时积攒的200元,我带着山嫂进城了。 进的是陆军二院。大夫只把乳房捏了捏,看着站在一旁的我,就问山嫂:“他是你男人吗?”山嫂迟疑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医生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跟你男人说。”山嫂出去了,医生告诉我:“你爱人患的是乳腺癌,你有钱治吗?”我问:“需要多少钱?”医生说:“至少一万元吧!” 那个年代,一万元谈何容易! 我和医生的谈话被山嫂听见了,进门一把拽了我的手说:“咱回,不治了!” 我死活劝她不下,两人正要回家,山嫂说:“来一趟省城不容易,你领我去看一场戏吧。” 我愕然了,这种气氛下,她还有心情看戏?可是,为了让山嫂高兴,我还是领她去了。易俗社这晚演的是折子戏,正好有一折《柜中缘》。看到高兴处,山嫂竟跟着演员小声哼起来,惹得周围的人用乜斜的眼神瞅她…… 回到我家,妻劝她在镇上医院治一治,山嫂坦然地说:“算了吧,哪儿来一万多元呢?再说,我这辈子能出一趟山,逛一趟大城市,看一场秦腔戏,也就心满意足了!” 山嫂硬是回到了她那黑龙角的小山沟,回到了她那云雾畔畔的茅草屋里。 半年后,山嫂死了! 葬埋山嫂那天,我流了不少眼泪…… 二、山妹 山妹是父亲的干女儿。 低标准那年,为了生活,父亲经常在山外收购一些旧衣服,拿到山里边换粮吃。一来二往,认识了两岔河的薛老汉。薛老汉的妻子在生下女儿梅香后,因为月子病离开了人世。梅香是薛老汉用羊奶喂大的。 父亲认识薛老汉那年,梅香已经十六岁了。 那年,我在山里边的一所小学教书,与梅香只隔着一道山梁。父亲每每从山那边过来,总是给我提起梅香,说梅香如何聪明,如何漂亮,如何善解人意。还说,梅香很想过山这边来,见见我这个干哥。可总因为生活太紧迫,实在腾不出时间,她终于没有过来。因而,我也就无缘和这个山妹谋面。 低标准的第三年,我因为受不了那个挨饿的滋味,终于回到了家乡。从此和山妹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家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正在狐疑,父亲从炕上坐起来,说:“是山里你薛叔叔来了。” 我忙迎上去,接住了薛叔叔手里提着的核桃和板栗。 薛叔叔身后跟着一个羞羞怯怯的姑娘,穿一件红底白花的大襟夹袄,下身着当时很流行的毛蓝西裤,不过,又宽又短,裸露出了脚脖子黑中透红的皮肤。
(责任编辑:副主编)【流年】山哥(散文外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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