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是黑色的。 我像误撞进一张网的孤鸟,尽力扑棱着翅膀,企图挣脱束缚,重返自由的天空。然而,似乎徒劳无益。我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于是眸子渐渐黯淡了。疲惫不堪的我,只能选择放弃所有抗争,向命运束手就擒。 在青医附院与青岛中心医院之间几经辗转,最后,落脚点选在中心医院。踏入十三楼的刹那,便似乎有什么倏地扼住我的喉咙。那些晃荡在走廊里的光头们,一个个面无表情。顺着半掩的门缝瞥去,跳入眼帘的是苍白的臂弯和倒悬的输液瓶,还有,也是清一色的光头。一双双眼睛或睁或闭,微微睁开的,黯然无光,仿佛一片死寂的天空。也许,地狱就是这个样子。 我,暂时的名字是“十九床”。置身于这个环境和氛围,我好像忘记了我是谁。是的,我是谁已经全然没有任何意义,病床号码似乎更适合一个与死神并行的人。因为,人的属性在渐渐消逝。在这里很少听到患者的名字,包括续费医生都在喊,xx床应该续费了,再不续费要断针啦。当然,护士扎针的时候,会叫一声名字。我理解医院的意义,并不责怪这种出于职业的称谓,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一种寒气逼人的冷漠。 因为病情袭扰,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脑子里像塞满了蓬蓬乱草,甚至头晕恶心,意识恍惚。浑浑噩噩中,我始终感觉那个叫“死”的神正一步步朝我走来,有时似乎就徘徊在在我的身旁。后来,大睡一觉醒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应该是错觉引起的幻觉。 清醒之后,我静静地躺在十九号病床上,睁着疑惑的眼睛。昏黄的灯光亮着,幽幽的,那光线有些陌生和伤感。 促狭的只有三张床的病房里,床与床之间,用一张帘子间隔。帘子上的米白底色上印着枝叶翠绿的柳树。注视那片绿,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话最表层的意思,应该就是指柳树旺盛的生命力。看来,这是医院的一种人性化安排吧,让那耀眼的绿意给沉寂的病房注入一丝生命的期冀。如果,死亡是一种寂静的灰色,那么,这点绿色无疑就是生命犹在的意象。想到这里,我冰凉的思想渐渐有了些许的暖意。 我的眼眸在那片绿色上淹留许久,才缓缓离开移向别处。 一阵男人均匀的呼吸声,把我的视线拽了过去。两张病床间放置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一个人侧身躺着,一条腿支起靠在我的床沿上,一只手搭在我的枕边。沉睡中的呼吸是那么熟稔,那么亲切,让我陡然一震鼻酸。我把自己的手伸出,轻轻覆在那只手上。可是,那是一只粗大的手掌,我如何努力也无法完全覆盖。但这已经足够了,我已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温暖缓缓传来。 我一直等你像个男人一样疼我,呵护我,等你给我一个无风无雨的屋檐。不过,好像等不到了,可这并不怪你,只能怪命运乖蹇。此刻,你给了我温暖,我也想把生命最后的温暖留给你,哪怕它很孱弱,细若游丝,但我都想给你。哦,对了,还有件事要拜托你,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把咱们的孩子拉扯成人,让他们衣食无忧,平安长大。 其实,无论生命存在或殒逝,无论寿命绵长或短暂,我们的目的也只是一个,无非就是孩子。情感陡然崩溃,泪水倾泻而出,洪水般漫过心灵的堤坝肆意横流。在这哀伤的病房里,在他的梦境边缘,我把满腹心事哭给昏黄的灯光,以及一帘柳枝。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冲出地平线,我却冲出十三楼。走廊里依然有光头在动,我逃也似的离开。中心医院往南走是四方公园,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穿行在花香绿树之间。 晨练的人拔剑而舞,刺、收、拉、伸,并腿、弓步刚柔相济,让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是,舞剑人兀自从容淡定。打太极的、跳健身操广场舞的、踢毽子的,音乐声此起彼伏。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疾苦,人人从桃花源里走出,整个公园浮动着幸福的晨光。 一对父子倏然我的闯入视线。父亲高大健硕,儿子瘦小羸弱,父亲像体育教师,儿子似有不足之症。他们一前一后跑着,儿子累得大汗淋漓,而父亲却步履轻松。我陡然来了兴致,跟在他们后面也小跑起来。四方公园不大,不觉间已是两圈。微微喘息之后,居然突发奇想,我们这样相随而跑,不即不离,似乎有一种奇妙的连缀,外人该不会以为我们是三口之家吧?想到这里,兀自难为情地笑了。我猜想,他们三口之家的第三口,这时或许正在忙着安排香喷喷的早餐,一脸幸福的浅笑,等待父子俩晨练归来。 想到早餐,就忽然觉得饿了,甚至有些饥肠辘辘。 多么熟悉的人间烟火,近在肤寸。这个清晨,我笑了想吃饭了。尘世的勃勃生机是不是一只无形但温柔的手臂,朝我这这般彷徨的人发出召唤呢?。 治疗方案还没最后敲定,因为我一直拒绝手术。我是个观念相对传统的人,总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死也不希望支离破碎。由于我的坚持,医疗节奏慢了下来,一切也都慢了下来。这缓慢的时光,给了我思考人生的时间。我常常独坐窗前回忆和思忖。结婚以后,自己一直以陀螺的姿态滚动在公司与家之间,似乎梦里都在打算第二天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错过的是蓝天白云,错过的是一路风景。既然老天现在给我暂停键,不必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那何不把这段时光当成小长假来度过,让生命活在当下呢? 青岛我来了。虽然,是在一种沉重的心情里来的,但我不会错过所有的风光。 上午查完房之后,我便与老公溜之大吉,坐2路公交车到终点站,那里就是海。 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沙子上,清凉的海风温煦地抚摸我的脸颊。我一步步朝海里走去,浅浅的浪花涌过来又退回去,像顽皮的小娃娃亲吻着脚丫。沙子在脚底絮语,有些舒服的**。身后留下一个脚的印窝,海水漾过,脚印便藏了起来,沙滩恢复了平整。只余清浅波纹,如一幅巨大的金色的画,画面上偶尔点缀几只贝壳和海螺。一如人生,来去如风,了无痕迹。 提了裙袂,往深处走去。不远处礁石屹立,海水不服气的冲撞想要把它湮没,激起的细碎浪花,如绚丽的花朵,在日光中盛放。老公喊我,他是怕我成为海底一株水草么?我回头,对着那人笑着摇摇头。 小心翼翼涉水而过,然后爬上礁石顶端,找一稍微平坦处面朝大海坐下。我伸直腿把脚浸到海浪清凉里,体验海水抚摩的惬意。礁石周围波涛迭起,海的喧哗和味道告诉我,海是有边的,它活力四射生机蓬勃。大海是如此肃穆沉静,宽广深邃,闪着幽蓝的光梦幻而神秘。 此刻,我与海默然相对,彼此猜测对方的心事。“我不怕你。虽然说,水能覆舟亦能载舟,但你最终还是载舟,所以你终是臣服于人。”我大声对大海说。 海沉默着不反驳也不附和,海鸥低旋呢喃自语。苍茫处一艘游船由远及近,船头划破水面,飕飕前行,船上人已清晰可见,拿单反拍照的,拿望远镜观景的,还有拿面包喂食海鸥的,海鸥盘旋追随。 海滩上有一对拍婚纱照的,他们一会追逐,一会拥抱,一会深情相望,摄影师机敏捕捉着时机揿下快门,让美好从瞬间成永恒。他们的幸福甜蜜随着海风扑面而来。我也把祝福悄悄裹在波涛里递过去。 “涨潮了!”老公不知何时坐到我身边。 我转头牵他的手一起走出近海。回首望去,海水渐渐淹没礁石,水与礁石之间的较量暂时以水的胜利结束。我知道明天或者今天下午礁石还会屹立在海面笑对海浪,然后又是一番新的较量。他们彼此征服又彼此依赖,是一对永远的伙伴。 游船载了新的游客又走远了,摆渡者不厌其烦的将游客从起点摆渡到终点,海总是默默地承载着游船,承载着游人。我不由得对它心生感激和敬畏。 就这样,在那段日子里,我早晨起来,到四方公园漫步,看那一对父子跑步。幻想着多年后这个小瘦孩儿一定会像爸爸一样健硕。下午去海边看船、看海鸥也看海滩嬉戏的孩童。还看五月的风,看栈桥这百年建筑孤独而坚定的伫立于海里。我还去了仰口,徒步爬上崂山。去中山公园找寻当年恋爱时的足迹。晚间,去公园跟随人们跳广场舞。苦闷的住院日子过得色彩斑斓,心情也逐渐柔软平和。在医生和老公的劝说下我同意做手术。我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尽管我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面对的是张张笑脸,家人和医生的。他们告诉我一切顺利,是良性的。我不相信这是事实,要过病理报告看了又看,终于喜极而泣,我说:“这些日子的苦不是白吃了!”医生马上笑着说:“你苦吗?都快成旅行家了。” 很快迎来了出院日,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拐去海边。 迎着风,站在沙滩。大海正在摆渡着船,船由远而近,人影清晰可见。我扬手骄傲地告诉大海,我成功摆渡了自己,再见!” 岁月很长,生命很短。从古至今,苦难不会永久,有时,甚至转瞬即逝。这段住院的日子,深深刻进我生命的年轮。其实,人生不可能无风无雨,问题是你对待风雨的态度,更不能因为风雨而搁浅人生。 人生就是摆渡,生命就是摆渡。 (原创首发)
(责任编辑:副主编)【摆渡·同题】生命的摆渡(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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