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他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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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在社区“最美乡村行”自驾采风队伍中,我成了自己家乡的观光客了。

  活动的组织者是耒阳社区的老麦,带个老字,其实不老,很年轻,很有活力。大概这种活动已组织过不少,驾轻就熟,稀松平常,虽是第一次见,但其说话随和,我也少了游离之感。

  同行者有二十多人,据说都是文字摄影爱好者,大概彼此都熟悉,谈笑风生不亦乐乎,这让我难免有蝴蝶阵中飞进蜻蜓的感觉,毕竟这样的出游还是第一次。幸好有几位以前见过,算是熟面孔,多少减轻一些陌生。

  车驶入竹海专线,前方便是重重山林。车随路转,路依山折,一重山势一重天。路两旁新种了行道树,齐刷刷如哨兵列队。一路上甚少见到村庄,更难见行人,甚至连车也不多见,一时恍惚,心想这车莫是要开往世外桃源去。

  行至清水铺,眼前景象熟悉起来。只见一条大河逶迤而过,两岸人家在朝阳下安然静默。河里水位不深,挖沙残留的沙渚随处可见,岸边停靠着挖沙巨轮,这些庞然大物此刻呆立不动,也不知它是何时作业。这一段水路,在我早年记忆里是很热闹的,那时新生煤矿尚处巅峰,铁路公路水路运输都很繁忙,可如今,煤矿资源渐次枯竭,水路不再通航,尽管这里大理石矿采火爆,但相比当年还是冷清不少。

  黄泥江老街仍在,但不少房子已经翻新,沿河建满了房子,本就不宽的街道显得有些逼仄,车过时总担心稍不留神开进人家屋里去。街上行人不多,生意看来有点清淡,有些干脆大门紧锁,疑似早已关门歇业。车行神速,一晃而过,途径上堡长街,很快转至竹海入口。下了车,大家兴致颇高,呼三喝四忙着合影,我便在景区入口处随意转悠。

  这里临大河,倚青山,白云天上飘,游船水上浮,电站坝桥在不远处横卧,也确实是放逐身心好去处。其实这里早年也很热闹,那时上堡磺矿尚未倒闭,当一般乡间都还是清一色的泥泞土路时,这里已经有一条堪比柏油路的石渣公路了。那铺路的碎石便源自磺矿,因为粒小色白,路面宽阔平整很好看,行走其上,感觉自己也荣升一级。不仅如此,那些碎石里总能觅得宝贝,比如那些晶莹剔透金光灿灿和棱角分明的,我小时便非常喜欢,偶尔拿出来炫耀,总能收获大家的羡慕。不过,现在这些已经无迹可寻了。听说附近后来开有一家钽泥矿的,开采“白泥”,如今怎样了呢,我不得而知。

  景区入口是一广场,园林式打造,假山点缀,池沼嵌入,花草成畦,杨柳依依,梧桐成荫,徽式建筑风味的别墅掩映其中。广场正中是一展开书籍状的大理石雕,上面刻有《徐霞客游记》的相关文字。我没有细看,只是惊讶原来史上鼎鼎大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竟然也来过我们这里,并且着文记述,没来由地便觉蓬荜生辉。再往里走,有院落式小广场,蔡伦雕像高耸于中,峨冠阔袖,双手握纸,目视前方,迎接来访之客。如果说徐霞客的文章尚是抽象,蔡伦的造纸那可实在,据说当年蔡伦于此手把手传授造纸之术,到如今深山里的寻常人家不少都还在用古法造纸呢。

  我的思绪在现实与记忆中转换,每到一处便不由自主联想这里以前是什么样,但还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有些恍惚,也有些迷糊,走出来,正赶上集体合影。拍照后大家决定,先步行登山,车至前方定点接应。

  扬手茂林修竹,低眉蝉噪鸟鸣,石林一段更是曲径通幽。

  青石板路颇有茶马古道风味,或蜿蜒,或梯状,向竹林纵深处延伸。道旁怪石嶙峋,其色青黑,大小不一,姿态万千。有的形如栖鸽,有的宛如马头,有的如狼吼九天,有的似金猴奋起,有的如蟾蜍吐舌,有的似母子相抱,有的浑如高墙,有的颇似人立,奇形怪状,栩栩如生,宛如天然石雕林。常言道,好山有好水,这石林怎么会缺了水呢?行至一处,有小溪淙淙流出,大家循声而去,果见山坳处有石壁一堵,壁上有高台,水自高台穿石壁小孔流射而出,手掬一捧,喝了,清凉甘甜,暑气顿消。离了清泉,继续前行,一路惊喜不断,笑声不断。更奇特的是,这里竟有石洞,巨石把门,中有天井,看起来应该是个古老的地质溶洞。因为里面太过暗黑,洞口又颇为狭窄,大家没有任何准备,这不知深浅的黑洞委实不敢贸然深入。正当我转身憾然出洞,身后突然有人高喊一声“有鬼啊”蹬腿跳起,声音杂乱,我大吓一跳,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老麦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大家始则惊愕,继而哄然而笑。

  出了石林,来到山腰停车场,车已在此等候多时。小憩之后,我们重新上车,奔赴山顶观海楼。

  这里我已来过两次,自然少了初来乍到的新奇,但既来之则观之,虽说开始还有些勉强,可等到观景台上临风而立,呼吸林间清新空气,聆听山中百鸟和鸣,心情便不由为之一爽。你不得不感叹,环境的确能左右心情,难怪当年范仲淹要感叹“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回首望去,观海楼雄立山顶,一半云端,一半竹林,蓝的天,绿的林,红的塔,实在妙不可言。暗忖自己一身白衣立于红塔之顶,眺望四方,看眼前绿浪推波,浪涛翻滚,层层叠叠,涌向不知名的远方,那感觉该会是飘然若仙吧?心念一动,脚下生风,迂回登顶,直奔观海楼。想那浩渺无边的竹海,绿意葱茏的大地,比起一马平川一览无余的旷野,无疑多了一份生机,一些神秘。

  观景楼下来,我们一行又驱车前往紫霞寺。

  山道迂回,竹林深深。紫霞寺据称历史悠久传说不少,往前可推至明代,不过眼前所见当是近年重修。寺庙依山而建,俯仰皆竹,气势恢宏,隐在这竹海山间,恍如天神驾临,气度不凡。殿分前后,阶梯式设计,前为大雄宝殿,天王殿,后为说法堂,一层一境界,一殿一光景,不管是殿内佛像还是殿前廊柱都颇为精巧。寺庙大殿前方有三级广场,每两级中均有台阶相连,台阶正中有大理浮雕斜卧,白玉栏杆围护,石雕龙蛇狂舞,气势非凡。拾级而上,仰视前方大殿,竟然有登金銮殿的错觉。大概寺庙正值建设中,后殿不少房子还是空置,殿前广场也未硬化,庭院一些绿化也未完工,除我们以外也未见其他游客,殿内显得颇为清静。我历来对寺庙文化不感兴趣,觉得与其在这样的地方停留,还不如像上次一样去途中老伯家摘李子吃。只可惜这次路过那小山村时,三五户人家竟然都是铁锁把门,让人疑心是不是已经搬离此地。

  许是大家心有同感,很快我们离了紫霞寺,在山下“竹海人家”吃了中餐,然后按行程计划奔赴大河滩。

  大河滩,在我首先是奔天然喷泉而去。那地方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彼时虽然也羡慕过老街上那口老井,羡慕过街上人家居然可以吃上自来水,但真不知还有射程高达二十几米的天然喷泉。当然,老家陶州码头近三十年来的沉寂,让我也想看看大河滩这个毗邻之地如今的模样,要知道这里当年可是商贾云集生意兴隆的乡村大口岸。大概是我了解不多,大河滩在我印象中很有些神秘,那里有青石板古街,有各种古老的木楼商号,有关帝庙戏台,有好吃的绿豆糯米粑,……我没去过芙蓉镇,但看《芙蓉镇》时,我会想象出大河滩的样子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里有和我爷爷奶奶一样从邵东迁徙过来的生意人,我总觉得这些外来生意人都不简单,他们每个人都是我读不懂的书,随着老人们相继离世,他们的迁徙故事成为我永难解开的谜。

  不过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们的车并不是先奔大河滩老街,而是周周转转,来到了一个叫民丰村的小山村,说是来看什么竹荪。

  我们先是到了一户普通农家,不一样的是门口挂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耒阳市玉竹园生态农业发展公司竹荪种植基地”。在这个看似已经弃住的老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所谓的竹荪干,以及一个疑似烘焙用的铁炉柜。这些竹荪干色白,细长,干粗,梢部如卷发,分量极轻,与竹笋片一样被装在一个大大的透明薄膜袋里。我自小在竹山长大,自认为凡是竹林里能见到的东西我应该都知道,可这一扎一扎捆着的乳白竹荪我还真不懂它是何方神圣。我一时好奇,一种叫探索的东西便蓬蓬勃勃生长起来。

  我们跟着一位被称为何总的年轻人走进了老宅的后山。这山不陡,也不算高,大家依次从山脚一架木梯开始登山,途中有发现残余杨梅的片刻惊喜,但更多的是被一种白色的裙装蘑菇给惊艳了。这种蘑菇长相实在太可爱了,它们就像一个个缩微的白雪公主,头戴栗色小圆帽,着一身纯白纱裙,样子娇憨可爱,宛如仙女玩偶遗落山林。旁边有些黑蛋蛋,圆溜溜,挨挤挤,若不细看,混在那些落叶中是很容易被如我一样视力不佳又莽莽撞撞的人踩坏的。我们一路登山,一路惊叹,这些成排成行零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小竹荪一时间成了大家赞不绝口的宠儿。

  据这位何总介绍,这竹荪全身都是宝,既能做菜又可入药,既可美颜又能延年益寿,做出来的菜呢,味道鲜美,品相极佳,是真正的山中珍品。当晚,我们在他的“鹿岐人家”品尝了他的竹荪宴,事实证明,所言不虚。见大家疑惑,他说,竹荪有野生的,可因为生于落叶之中,昙花一现,很快枯萎,所以很难被发现。而他通过技术学习和研究,实现了人工栽培,并且改良了品种,使其更容易种植和培养,从而提高竹荪产量。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肃然起敬,觉得如今像他一般年纪的青年大都去了外地打工,挣了钱就买房住到了城里,或者干脆移居外地,极少回到村里利用本地资源和农业技术来发家致富。面对渐渐沉寂的乡村,我一度很是郁闷,弄不懂明明土地肥沃,资源丰富,怎么就留不住人,但这位年轻的何总,无疑让人眼前一亮。他说,他要尽快发展自己的种植园,除了加大种植面积,搞一条龙加工服务,将产品迅速推向更广阔的市场,推向舌尖上的中国,他还要将自己掌握的技术传授给自己的父老乡亲带他们共同致富。看着这位肤色黝黑的年轻汉子,我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下了山,我们便直奔大河滩喷泉和古街。

  想是离得不远,没多久,喷泉广场便赫然在望。那喷泉的确如传说中那般神奇,远远望去,一水如柱冲天而起。喷泉下面是巨石垒就的假山,假山四周是一环形水池,那喷泉自假山底下喷薄而出,直射蓝天,至二十多米高处折返落下,形成一圈透明晶莹的水雾帷幔。雨雾清流,落到假山巨石散漫而去,煞是奇特壮观。这自然又一次激发了大家拍照留念的热情,于是不少人登上喷泉假山,在水柱旁舞动大旗兴奋合影,如同当年井冈山会师一样。我站在喷泉水池旁,想象自己所在的位置,觉得怎么也不像自己当年到过的大河滩。

  这里该有个码头的,好像还有一座桥,水位肯定也没这么高,……虽然旧的印象老是会冒出,但眼前的实景总在捣乱,以我模糊的记忆和新打造的广场设施,我实在还原不了旧时的模样。当大家拍够了说要到古街走一下时,我豁然开朗,原来要到我记忆中的大河滩老街,还得走上一段路。

  转过一条种植了花花草草的路,晃见河岸边乡村景区常见的巨型水车,很快古街口便出现了。

  走进古街,发现当年模样大致还在,不过没有我记忆中的那般热闹。青石板路面已经不多,随处可见的是水泥路面,这让想感受古镇风味的拍迷们有点失望。街上老屋,空置的不少,看来整户外迁的很多,就像我家乡陶州一样。至于那些颇有年头的古朴木楼,则已很少有人住了。这种檐下悬有小窗彩楼,大门采用活页长门,并有大开口飘窗的木楼,大概年代实在久远,或者长期无人打理,不少已摇摇欲坠成了危楼,原汁原味且依然在正常使用的木楼已少之又少。老街居民倒还保留着一贯的生活方式,大门洞开,人则当门坐着,颇为闲适。邻里之间串串门聊聊天,非常和谐,见我们来很是热情,有问必答,说起祖上商号往往一脸自豪。

  我素好奇,见大门洞开,自不免探头张望,甚至走进屋去,和屋里老妇扯上几句,顺便也看看他们的生活现状。这些老人们全无戒心,相反很乐意和我攀谈,从家里摆设来看,往往简陋空阔,想必境况好不到哪去。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风景再美,哪有乡民生活富足重要?攀谈得知,圩场还开,五天一逢。商铺也还有,但不多,店面简陋,货物也寒酸,不知开圩日子,场面如何。同行中有人是大河滩出去的,见大家念叨特色美食绿豆粑,便带路前往。可惜找到人后,却被告知逢圩才做,大家一听,满是失望。我好奇探问,这绿豆粑那么讨人喜欢,为何不去城里将生意做大?那人羞涩笑笑,说不行的。旁边有人附和,说总得给这里留点特色。

  返城途中,发现不少良田沃土没人耕种,一些小村子则干脆是人去村空了。我真想知道,这些离了土地弃乡而去的人们如今过得好不好?他们还会回来吗?他们的子孙后代还愿意在这里安家落户吗?

  想起此行我们是来乡村寻美的,可不知何故,置身这如画山水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山依旧,河依旧,我却恍如他乡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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