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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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世时,看见全家人拿着手机打过去,接过来,潇洒得很,很是羡慕,在某天,他也偷偷去买了一个。黑色的,还充值了两百块,平常电也是充得满满的,害怕没电,接不到电话。

去世前十多年,父亲一直跟着我。每个月,我发工资时,也给父亲也发一份,从最初每个月两百块涨到了四百块。在山东的大哥每个月也给三百块,再加上偶尔父亲也会去老二、老三和老五那里拿点,遇上过年过节、祝生这些,老表他们也给一些,所以父亲手里一直都有钱。买一部手机,不成问题。

父亲喜欢数钱。有几次,深更半夜,我醒了,看见父亲房间亮着灯,悄悄推门一看,戴着眼镜的父亲,正低头数钱呢。他左手逮钱,右手食指沾了口水,把一张张钱,数了又数,凑够两千块,就用一块绸子做的小包包好。绸子呢,金黄色,就是茶叶和酒的外包装用的,他拿去缝补成小包包,平时没在意他缝补起来干啥,原来装钱。

自从买了手机后,父亲半夜三更还是起来,但不是数钱了,而是玩手机。他把手机摁过去摁过来,摁得啪啪响。夜深人静,那“啪啪”声,更加分明、清楚。还拿出说明书,戴上老花镜,有模有样地看起来。我仔细一看,他竟然把说明书拿倒了,而他全然不知。他究竟看什么呢?只读了几天书的父亲,除了认得到他的名字、会数钱外,连五个儿子的名字都认不全,还能看懂手机说明书吗?

当天晚上,他就用绸子缝补了一个手机袋子,还拴了带子,挂在胸前。父亲缝补的小口袋精致。他缝补的时候,除了针线走得细密外,还把布的反面翻过来,线脚啊,接头啊,这些都露在外面,缝补好了之后,再翻转一面。而且,线的颜色也和布的颜色一致,所以,从外面看,顺顺溜溜,平平整整,看不到针线须须、布头与布头的连接缝隙。另外,缝补时,对于尺寸的把握,父亲也自有一套办法。

他用手指掐,几寸、几分,一估计,果断下料。缝补出来的袋子,装下东西,不宽不窄,不长不短,规规矩矩,显得合体、平整,看起来舒舒服服。

早年时候,父亲当过两年木匠学徒,但终究没学会。不知道是天赋不够还是不够勤奋,后来学做针,反倒修成正果,方圆十里八乡,都是很有名的针匠。做出来的针,不管是七老八十的太婆,缝补铺盖,纳鞋底,还是黄花闺女做嫁妆,绣花,都称赞不已。或许正是父亲身上的工匠精神,让他在缝补一个小口袋上,显得游刃有余。

当然,现在的我想,不仅仅是这两个原因导致父亲手巧,原因还与母亲去世得早有关系。母亲是在我还没有懂事的时候去世的,父亲几十年都没有续弦。一个原因是穷,家里儿子五个,有一个出去当兵了,还有四个,这样重的负担,谁嫁给你呢?另外一个,正是由于屋头孩子多,事情繁琐,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不过,估计父亲也没有奢望过这个问题。所以,父亲当爹又当妈,我们的破裤子、破衣服、烂袜子这些针线活,自然落到父亲身上。天长日久,也把他锻炼出来了。

虽然父亲有钱,但肯定是做了一番纠结的。

平时我的岳父、岳母来,父亲花钱买只鸭子,杀只鸡,切盘卤菜,毕竟是几十块百把块钱就可以搞定的,但从农村出来的父亲,花几千块这样的大数目,还是很具体。年轻时候,父亲做针卖,年迈进城后,我给他开了工资,但他知道挣钱不容易。他常在我耳边念叨,挣钱当针挑土,用钱如水冲沙。而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把那个“挑”字格外加重语气,好似他就正在用针挑一样。仔细想想,这个还真有道理。父亲卖针,一根一根地卖。小针,一分钱,大针呢,两分钱。那个时候,一个鸡蛋差不多就换一颗大针。没有钱的人家,就用鸡蛋换父亲的针。钱,一分两分地挣,肯定难啊。

说父亲偷偷去买,是因他曾在我面前提及过,说想买一部手机。意思是叫我帮他买,他给钱。我说,买什么手机呢?你给谁打呢?又不找谁?又没有什么业务往来?一天就是耍。听见我的连珠炮,就暂时放弃了。现在想来,叫我买,肯定是想到一部手机也不是小事,担心被骗什么。但他终究是忘了我的劝告,自己做主,下决心买了手机。

一天,我正在公司忙碌,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还没说话,对方却挂了。我又打过去,对方却不接,我想,可能是某个人打错了,没在意。没想到,对方又打过来,一接,通了,但没人说话。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嘈杂声。如此好几次,搞得我莫名其妙。晚上下班回到家,刚一进门,还没换鞋,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条件反射站起来,从客厅冲过来,接下我手中的包。每天下班,父亲一定坐在客厅沙发上等我。我一到家,他就会这样乐呵呵地,躬着腰,几步小跑,过来接过我手中的包。父亲帮我提包,这是一天中他最大的盼望。慢慢地,我和他达成了默契,我也享受了这样他帮我提包的习惯。

等我洗漱完毕,从洗手间出来,父亲神态显得有些不自在,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看见他坐在沙发上,右手边放着一个盒子,藏藏捏捏。八十几的父亲,像孩子,傻笑了几下,鼓起勇气,说买了一部手机。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上午的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但他怎么拨打的呢?一定是有人帮他拨过我的号码,然后他又反复拨打。他以为一打,就能听见我说话。但父亲终究没有搞懂,手机拨通后,对方不接,也不能说话。

此时,我突然想起父亲在街边逡巡,反复纠结,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走进手机店,掏出藏在内衣里面的口袋,慢慢地摸出钱来,捻了口水,一张一张反复地数了,买下这部手机以及怀揣着手机欣喜回家又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我下班的情景。想到这里,也心一软,继而又想到手机已经买了,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反倒会引起父亲的不开心,想牢骚几句,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以前没有手机时,父亲胸前会挂一个牌子,另外,他的口袋里,还会揣上一个小本子。小本子的第一页写着我的名字、我的电话,然后还写了我二哥、三哥他们的电话。一旦走丢了,或者是出门赶车把方向赶错了,他就会求救旁边的人,叫帮忙打个电话。不过,终究不是很方便,所以,没有特别的事,父亲也是很少出门的。大多时候,都是去逛小区外面的超市、商店,晚饭后,就在花园里散步,和一些老年人打打招呼,聊聊天,日子相对过的宁静、舒适。

自从父亲有了手机,他就没有往日的安分了,喜欢到处跑,也不怕走丢。

一个夏天的晌午,因了几天的持续高温,特别暴热。我正在开车,这时一个电话打过来,对方以质问的口气问我是不是某某,我说是,请问您是哪位?对方又说,我是某某派出所,你赶紧过来一趟!我一惊,怎么警察给打我电话?而且喊我过去?继而一想,我没犯什么事啊!但我还是有些胆怯地问道:请问警官同志,具体是什么事呢?你是不是有个父亲叫某某某?我说,对。赶紧过来,把他接回去。“砰”地一声,电话挂了!我立马驱车赶过去。父亲怎么跑到好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区去了呢?等我风风火火赶到,老远就看见父亲提着他标志性的金黄色口袋、老实巴交地站在派出所大门口。

看见我来了,父亲一下子开心起来,像见到救星一样,笑着对警察说,这是我四儿子。警察就向我说起父亲是如何坐错了车,找不到回家的路,有好心人把他送到这里来,最后他们通过父亲口袋里手机联系上了我。说完后也没忘了埋怨我一顿,说这样的大热天也不把老年人照顾好等等。我连连谢了他们,把父亲扶上车,坐稳,扣上安全带,边递纸巾给他擦汗,有些生气边地问道:出来干啥子?这样大的天气,就不怕中暑吗?说完指了指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又看了看仪表盘上显示的44度。父亲打开口袋,竟然从里面提出半边西瓜,并笑说道:你喜欢吃西瓜,我睡了午觉起来去买了,扯个舅子(父亲的口头禅,相当于撞到个鬼之类),怎么把车坐反了!说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看见他淡定的样子,又看看那半边西瓜,原本还想冒出几句埋怨的话,也被生生压回肚子。看见我闷闷不乐,他摇了摇胸口前面的手机:“不怕,不怕,走不丢,我有手机!”看见他又有些顽皮的样子,我破涕而笑。

还有一次,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我正赶往上班的路上,突然电话响了,我一看,是父亲的号码,一接,却是一个女的声音,对方显得急促,说你父亲倒在路边了,在某某地方,你赶紧过来。我心一惊,没加思索,掉转车头,十万火急地赶过去。还没走拢,就看见在公路边,父亲躺在冰冷的地上,一部手机挂在胸前。他的口袋和拐杖,散落在旁边,周围的行人,远远地看着。我赶紧靠边,下车扶起父亲,并大声喊他,几分钟后,他才缓缓睁开迷茫的双眼。我没有吭声,赶紧把他抱上车,给他倒了一杯水,叫他喝下。听周围的大姐说,看见这个老人突然晕倒在地上,胸前挂了一部手机,大家议论说看看手机,有没有电话呢,一看,就是我的电话,然后拨打过来。

“扯个舅子,啷个一下子就栽倒地上,睡着了!”坐副驾的父亲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他嗫嗫嚅嚅,又像自言自语,向我说起来。我心生悲凉,父亲终究是老了,全靠这手机啊,要不,倒在地上的父亲,谁联系我呢?谁来扶呢?

曾经我给父亲买了一根拐杖,很不错,柏树树根,手把自然弯曲,八百块。出门父亲都会用它。八十七岁的父亲是在一个深夜凌晨去世的,几天后,等我们把父亲送上山,安葬好,回到重庆清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他房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原来,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姐姐也过来了,父亲的一切遗物都是姐姐和爱人、阿姨他们一起收拾的。我问拐杖呢,爱人说丢了。爱人还说,姐姐说的,父亲走了,什么都不要。当然,父亲心爱的手机,也扔了。

天啊,扔什么呢,留着一个纪念也好啊!我忍不住感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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