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感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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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叫郝金明,身份证上就是这么写的。但这些年来,他签名时通常都会写成“郝金铭”。这也许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似乎又并非那么简单。

他今年53岁,头发已现灰白,读报纸时已经得先戴上老花镜。但身体还算健康,只是前几年犯过腰椎间盘突出,近几年偶尔心脏不适,在持续服药,据说也就没什么症状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有症状而不愿跟我提起。他不抽烟,不擅饮,不打麻将,也没什么别的业余爱好——按说也算戏迷,尽管他熟悉的只有当年那些样板戏。如果问他喜欢什么流派,他一定会说是“裘派”,因为这大概是他唯一知道的一个京剧流派名称。而且,还八成是把所有京剧花脸都认为是“裘派”的。但我爸确实爱唱,平时嘴里老哼哼着点儿什么小曲小调的。

此外就没了,除非把每天晚上只要有时间就准看《新闻联播》这事儿也算爱好。

1957年,我爸生在天津静海县的一个乡村,家谱上说我们郝家的先祖是元末明初迁居此地,到我爸这一代是第二十世了。在他之前,我奶奶曾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但双双夭折,所以,我爸就成了家中的长子。我爸生下来没几年就赶上所谓“三年自然灾害”,而我爷爷当时因工作又经常出门在外,我奶奶现在偶尔还会提起当年带着几个孩子如何忍饥挨饿艰难度日。后来上学读书,没过几年就又赶上“文革”,也是家境不好,就辍学在家,这在当时的农村也很普遍。

但我奶奶曾提起,我爸读书时是个学习成绩优秀而且积极上进的孩子。种种迹象也表明,我爸确实曾是个进步青年。

我家有一张我爸的老照片,画面中风华正茂的23岁的他手扶着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自行车,身后一排平房,其中一间的门楣上挂着一块中日文对照的牌子,中文写的是“日本国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览”。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我爸可能真出过国,去过趟日本,并期待这是真的,这样我就能把这事儿拿来跟同学吹嘘,但后来确认,那只是我爸去县城开团代会时的留影而已。

我爸没去过日本,但去过一次大寨。是作为先进青年代表去参观的。虽然不如日本说出来能唬人,但这又开团代会又组织参观的,至少能证明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我爸爸是个进步的好青年——“二黑哥县里去开那英雄会”的那种,“前几天劳模会上我看上人一个”的那种。

我爸当过近10年的农村基层团干部。先是团支部委员,后是村团支部书记。此前他最大的梦想是去参军,但两次报名入伍,一次是体检检出心率过速,一次是体检合格但名额给了别人。早年间他当过一段时间生产队长,当团支部书记时还曾担任某小型村办企业的负责人……这都是他30岁以前的事,大约也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

我其实不大想象得出我爸当领导干部时会是怎么个样子。因为,实话说,他得算是个心不灵手不巧的笨人,反正我妈老这么说他。比方说,现在他也不会用电脑,不会用手机收发短信,虽然开了很多年车技术却还一般,稍微复杂一点儿的家用电器他也不大能熟练操作,而且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去探究一下。小时候我曾看别的孩子拿着自己爸爸给糊的风筝、给做的木头手枪什么的,我爸都没做过,我估计他也做不出来。

他不光做事笨,嘴也笨,这事儿我妈也已叨唠了他不少年。我爸性格温和,少言而爱笑,我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他发怒、生气的样子,按说这样的人应该很受欢迎,可是,不能说会道的人,同时他也经常因说话过于率直而不知不觉就冒犯别人。不会说话是表面现象,若是追溯本质,不善言辞、不善应酬的背后是与市井生活的隔膜。近三十年来我妈不断抱怨,我爸也终于没能成为一个圆滑通透、人情练达的交际能手。而且,我估计,再来三十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善了——这一点我很能了解,因为,我也这德性。

我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也曾无数次感慨:“唉,我算看出来了,你跟你爸爸一样,人情往来一点不懂,花言巧语一句不会。”言语间,颇有怒其不争的遗憾,但恐怕也早已认识到这事儿是天造地设,撼动不得。而我对此事的看法则正与我妈相反,我常庆幸,幸好我的父亲不是那巧言令色之人。正是因为不善交际应酬,我爸平时来往的朋友不多。但细想起来,竟没一个可以归到“酒肉朋友”一类,也并没一个是“蜜里调油”那一型。我也觉得,这事儿很值得自豪。

不过,我爸虽手笨嘴拙,却得算一个勤勉、认真的人。他愿意动脑筋,也肯行动,肯吃苦——若用新词儿说,叫“执行力强”。我还记得我爸30岁左右时,曾何等认真地阅读大量书籍、钻研各类农作物的种植技术。他当年骑自行车数十公里一趟趟去市农科院等地探究作物新品种,以及在家中拿着温度计等物件儿进行各种试验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我到现在也认为,我爸哪怕是一直以种粮种菜为业,也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乡村之中,无所用心、庸碌而不自知的人居多,我爸这种见识和行动,已是难能可贵的。

我留着一本我爸1980年代初的笔记,里头是大量的文章摘抄以及剪报,内容包括一些思想政治类文章,也有各类文化知识、科技信息。我相信,这样的笔记不只有过这一本。我能想见,那个火热的年代里,一个农村青年是怎样如饥似渴地学习他所能学习的一切。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爸的努力和勤勉没有白费。后来的那些年里,他着手去做的很多事情,还真就被他这样一个并不通晓人情世故,也没有占据更多社会资源的笨人做成了。他竟然真的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我对此的理解是:质朴一些的人,更容易心无旁骛,更容易相信“有付出就有回报”之类的道理,因此,也会比旁人更多几分勇气和坚定。而这勇气和坚定,又会化作比旁人更积极的行动力——若用郁达夫描摹林语堂的说法,就是因“浑朴天真”而“真诚勇猛”。若再加上勤勉踏实,则很有可能反倒比那些因精打细算而畏首畏尾的人更易成功。

当然,我爸这样的人自有其弱点。比方说:有政治热情,而未必有足够的政治智慧。这一点可以举个例子——农村**实行直选以来的这些年,曾多次有乡邻找到我爸,怂恿劝说他参选**主任,我爸都并未应承。我和我妈妈都表示支持:村官虽不是什么党国要职,但若只凭率真坦诚和一番好意去做,必然是应付不来的。

幸好,我爸仍自有其梦想与热情——我记得,他前几年还曾随口提起,说等再过些年,不工作了,就在乡间盖一座养老院或幼儿园,自己经营,不为盈利,只图个其乐融融。这事儿虽然听来不怎么现实,但以我现在对他的了解,如果哪天他真的着手这样去做了,我也不会觉得惊诧。还有一例,就是当年汶川地震后,我爸曾专门给我打电话来,郑重地说起,他和我妈商量过了,打算申请收养汶川的地震孤儿,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看我是否介意,如果没问题就赶紧帮他们打听一下该如何申请……

最近一两年,每次听到许巍那首《执著》,我都会格外注意其中一句歌词。那是一句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歌词,我却总觉得,那句歌词里说的就是我爸这样的人。那句歌词是——“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我想,一定有很多像我爸爸这样的普通人,他们并未成就什么值得夸耀的大事,没做大官也没发大财,但却曾在很多年里,把那句歌词中说的事,视为他们自己的使命,并为此努力。

因为这个使命,他们对自己有期望、有梦想、有要求。他们热爱生活,不愿浑浑噩噩度日,所以,他们渴望更高质量的生活,不管周遭的旁人如何,不管身外的世界如何,他们不允许自己活得草率。我的爸爸,正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年纪越大,对自己的了解越多,越发觉自己品性上与爸爸的相似之处,尤其是那些弱点。但也越发觉得要感谢我的爸爸。不只感谢他给予我的良好的童年教育;感谢他为我培养起来的对阅读的热爱、对知识的信仰;感谢他在我自食其力之前为我提供的衣食无忧的生活;感谢他对维系一个家庭的幸福与稳定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感谢他对我一贯的包容和信任——更要感谢他让我看到:一个不能巧言令色、不愿老于世故的人,也可以靠自己的勤勉与热情生活得富足快乐;感谢他传承予我的那颗不甘泯然于众人,不愿茫然于命运,不许自己束手沦陷于平凡生活的心灵。

(作者系网络作家)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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