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是两年前做的一次心理访谈,
访谈对象是一位女性,
她在离婚后的2年多时间里,
无法接受离婚的现实,感到被抛弃,
也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
也不是心理治疗。
我们做这个访谈的目的,
是为了透过一个人的现状,
让更多有相似现状的人,
借着精神分析的视角,
看看自己的现状,
这其中有哪些并非被动,而是主动而为。
我们想要更好地生活,
并非只是往前走,
往回走往回看可能更重要。
访谈对象在邮件里这样介绍她自己,
这也是我选择和她访谈的原因,
她接受的教育和文化,我们都很熟悉,
我们也是这样。
女人的归属究竟是什么?
女人的归属和人的归属难道大有不同?
如果有人讲女人的归属就是这样就是那样,
百分之百是对女性特定的催眠。
让我们先来看访谈对象芝兰的一段话: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客家人,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中国重男轻女的传统文化对于女性的伤害。直到一年前接触了心理学,才发现某些看似命运安排的事件,其实是心理的强迫性重复,才明白“悦人先悦己”的道理。未来的日子里,希望自己有一片繁花似锦的内心世界,用内在资源滋养自己,因为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我从小被灌输女人唯一的归宿就是找个好老公,考大学、找工作,都是为了积累资本,以便于将来能嫁个条件好的男人。带着这样的价值观生活了三十年,结果在竞争激烈的职场以及婚姻生活中碰得鼻青脸肿。选择被供养和庇护的代价就是失去生命的尊严和自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生活在缤纷多彩的世界,把这两样最宝贵的东西假手他人,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什么样的姿态才称得上美好,我想应该是精神独立、内心富足、有感受幸福的能力,并且不断成长。这也是我努力的方向和目标,唯有内心的和谐与高贵,才是真正的优雅。愿天下的女子都能遇到更好的自己。
我们在网上开始了访谈
芝兰:我已经离异两年了,但是在心理并没有接受这个事实,总感觉前夫一直在生活里。这个是我最近一直在探索的问题。
付丽娟:QQ头像上是你们的宝宝吗?
芝兰:是的,两岁四个月。
付丽娟:在宝宝四个月的时候,你们离婚了。可以具体说说你们离婚的原因吗?
芝兰:从我怀孕的时候就已经闹的不可开交了,宝宝出生半个月,我就搬离了那个家。当时双方父母都参与进来,我感觉自己已经承受不了。我们的婚姻生活受到了双方父母太多的干扰。应该说是我们两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父母成立了一个家庭。
付丽娟:你们的婚姻维持了多长时间?你说的受到双方父母的干扰,能具体说说吗?
芝兰:两年多,之前一直是分居的状态,怀孕后才真正在一起生活,他的父母也从那时候跟我们一起生活。就是在生活细节上,我们都太在乎父母的意见。
付丽娟:有没有你们单独生活在一起的阶段呢?
芝兰:有的,但是时间很短,只有三、四个月。
付丽娟:在这三四个月的时间里面,你们的关系如何?
芝兰:更像是恋爱的状态,虽然也吵闹,但最终都会以双方的妥协结束,回到甜蜜的状态。
付丽娟:好的,我对你们当时的婚姻状态有了初步的了解。下面,我们就你刚才提到的困扰的问题,也就是你们离婚了两年多,你觉得前夫还在你的生活里面,由你展开来谈谈,让我获得更多的信息,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我可能会给你一些我的理解和思考,或者也会提出问题,好吗?
芝兰:好的。他的性格特质跟我的父亲很像,支配欲很强。我从小就认为父亲是最完美的男人,所以当初对他是一见钟情,但最近我发现自己其实打心底抗拒这种被支配。我觉得对他的依恋,更多的像是对父亲的依恋。他于我而言,是一个至亲的人,我觉得自己到目前为止都不能接受这个人已经彻底离开的事实。有被抛弃的感觉,虽然当初离婚是我提出来的。离婚后我一直对外封锁消息,生活中只有少数的几个好朋友才知道我离婚的事情。
付丽娟:能够感受到,他在你心里很重要。一个人对父亲的依恋转移到丈夫的身上,可想而知,如果这个依恋断裂了,是很难接受的。
芝兰:刚离婚的半年我常发孩子的照片给他,其实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跟他保持链接。但我们每次一发信息就吵架,所以后来我干脆把他拉黑了,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自己走出来。但是他一直在我的心里。甚至会感觉生活中到处都有他的影子。
付丽娟:离婚后,你个人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芝兰:刚开始的一年很难受,找各种事情把自己的生活填满。一年前接触了心理学,状态慢慢好起来了。现在生活状态挺好的,只是他一直还在心里。有好朋友说要介绍男士认识,我很抗拒。觉得接受不了其他的男人。
付丽娟:我有个疑问,是什么动力让你在对前夫有很深的依恋中提出了离婚,并且达到了离婚的目的?
芝兰:我觉得是压抑太久的攻击。我从小就不被允许表达愤怒,在家里和在父母面前不可以有不好的情绪。后来在恋爱和婚姻中,有多时候有不满的情绪也不敢表达。但是自己又排解不了,积累到最后爆发了。
付丽娟:这些压抑的愤怒,有多少是指向当时的你的丈夫的,有多少属于你自己的?
芝兰:我觉得其实大部分是属于自己的,三分之二。
付丽娟:看上去,你好像在攻击你自己。你很清楚他对你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你选择了在现实中把他请出了你的生活。而只能让他留在你的心里。留在心里是否比留在与你的现实生活中,对你来说更安全?
芝兰:是的,并且留在心里的是美好,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琐事会破坏这种美好。
付丽娟:我理解的是,你把你们的关系划分成了两个区域,一个区域放着美好甜蜜依恋,但只能限定在心里。一个区域放着冲突矛盾争吵,限定在现实。也可以理解,你把他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留在你心里的“好人”,一个是现实相处中的“坏人”。
芝兰:我觉得在心里把他想象成一个完美的人,但现实生活总发现其实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人格上也有很多不足之处。所以更愿意把他留在心里,在自己的虚构中玩的不亦乐乎。
付丽娟:你刚才谈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离婚后的两年,你感到他无处不在,非常怀念他,我想这种怀念可能是非常平静的。而当你跟他有一些实际接触,比如发短信给他的时候,你们就会吵架。我突然想到一句话,离婚是为了更美好的怀念,在心里将这段关系延续下去。如果不离婚,也许对你来说,各种冲突争吵是你无力面对和解决的困难。为了保有关系中的美好的想象,你把现实的关系的搭进去了。
芝兰:是的,因为每次发短信,他那种支配的口气会让我很气愤。对,当时的状况我已经无力面对了。干脆离婚,一了百了。
付丽娟:离婚是你当时回避你们夫妻关系中的冲突的选择的一种最简单的方式。
芝兰:仔细想想是这样的,我现在常常有惋惜和愧疚的情绪,其实当时的问题并不是非离婚不可的,我们之间没有原则性的问题。只是不懂用恰当的方式去面对。我从小就害怕冲突,一遇到冲突就想逃避,在所有的关系中都是这样。
付丽娟: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你说离婚后,你一直没有走出来。我想,你并不是真的想离开他,或者结束掉婚姻,而是被那些难以搞定的冲突折磨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芝兰:是这种感觉。
付丽娟:除此之外,我看到,你好像对自己也没有足够的耐心。比如,我现在对冲突是很无力是很痛苦的,但是我也许可以给两个人更多一些的时间,来慢慢磨合这些冲突。让自己和对方能够看到一个可以成熟的方向。等待着婚姻的空间慢慢长大。举个例子,两个人在一个非常狭小的房间里面打斗,除了两个人打到对方身上的伤以外,因为空间太小,可能也会被墙壁撞伤。但是,如果两个人换一个大的房间里面打斗,不仅不会被墙壁撞到,而且还可以很好的躲过对方的拳头。婚姻就是这个房子。
芝兰:在关系方面我的确很缺乏耐心,一旦感觉不好了,马上就会逃避,会退出。有些好朋友也是这么说。说我一半是冰山,一办是火焰。对人好的时候热情似火,但突然就可以冷若冰霜。
付丽娟:是啊,也许你的前夫,并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全好的人,因为现实中他的支配欲是让你不舒服的。但是在你怀念他的时候,他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被过滤掉了。而你们在三四个月的独处时间里,很甜蜜,也代表你的前夫并不是一个糟糕的人。
芝兰:是不是也有释放攻击性的成分呢?
付丽娟:恩,我不知道你和父母的家庭状况是什么样的,可以简单说说吗?另外,你的宝宝是个男孩吗?
芝兰:我是个独生女,从小就备受宠爱,但后来长大了,就觉得父母对我的方式是一切包办。现在我已经三十岁,也是一个母亲了,但父母还是喜欢包办我的生活。之前看到有句话,用在我跟父母身上很贴切,你们剪掉了我的翅膀,却怪我不会飞翔。我的宝宝是个男孩。父母平时虽然对我没什么要求,但言语之间总是很嫌弃。
付丽娟:在邮件中你提到你是在客家文化下长大的。
芝兰:是的,母亲嫌弃我是个女孩,因为当年她生了女儿,受尽了家人的白眼。父母到现在总说我很失败,常说如果没有他们,我肯定无法生存。离婚这件事情,让他们觉得很丢脸。在我们家的观念里认为,离婚就是弃妇,女人只能靠男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付丽娟:恩,在你选择离婚的时候,宝宝四个月大,这很有意义。我并没有评判的意思,不过,离婚的损失,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因为这意味着,你的宝宝将无法稳定和他的父亲生活在一起,你的前夫也无法每天看到自己的孩子。你刚才提到的攻击性的释放,如果这是攻击的话,的确力度很大,它攻击了两个男性。有一箭双雕的战术。
芝兰:我当时已经没有余力去考虑宝宝了,对宝宝释放攻击性,这点是我之前一直没有想过的。
付丽娟:如果现实层面上这个婚姻本来是可以维系下去的,而一个女人选择了离婚,等于把跨出原生家庭的腿又收了回来,继续留在了原生家庭中。我想,你的内心可能也非常恐惧真正的独立,有自己的家庭,和不是父母的另外的一个人建立最深的链接。
芝兰:离婚之前我一直停留在原生家庭中,因为没有独立意识,甚至结婚之后,觉得父母的家才是我的家。直到离婚后的这两年,父母对我的态度变了,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付丽娟:你们夫妻两人都选择了利用父母对你们的干扰,来扩大你们之间的矛盾,你们没有意识到,你们两个人才是一个联盟,你们需要尽一切努力抵御外界对你们关系的破坏。你们认同了父母对你们的干扰,解散了你们的联盟。我们今天谈到这儿,你觉得可以吗?
芝兰:好的,谢谢你,今天的访谈让我收获良多。
结语
客家文化重视男孩,轻视女孩,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家庭如果生不出一个男孩儿来,全家都要受人白眼,尤其是负责生孩子的那个女人。生了一堆赠品,没有一个正品,这个女人的基本地位都不会安全。
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的女孩儿,恐怕劫数难逃。
第一,目睹了父母的婚姻就是将男孩儿生到底的项目;
第二,母亲靠优质生产(生男孩)来获得保障和认可;
第三,自己一出生就被定性为次品,看看父母和周围人的脸色就知道了。要承担自己不是个男孩可以让母亲扬眉吐气的罪疚感。
丈夫的支配欲引爆了芝兰内心深处对被支配的愤怒。这是一个渴望主权的人,都可能会有的自然反应。但是如果把对父母和文化的旧仇都算在一个人身上,这人又是自己的亲密伴侣,就可能全军覆没。如果芝兰能把新旧账算清楚,也许她对付丈夫的支配欲,能够稍微从容,从智慧找出解决之道。
改变男人很难,调教男人却没有那么难。
在芝兰离婚后,父母对女儿没有宽慰,反而对女儿扔出暗器,说:离婚的女人就是弃妇,你没有了男人就不再有价值了。在客家文化中,这么说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婚姻、丈夫、生孩子就是女人活着的全部。你不嫁给一个男人,为他传后,你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呢?女人自身的存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除非能够满足他人,这就是我们现在依然能够看到的文化。
芝兰在有儿子后,很激进地反抗着父母。推翻了“传统婚姻”这个让男人获利、女人受苦的项目。成为了独自抚养孩子,无惧保障与否,不需要谁来给地位的强悍女人。同时用实际行动向父母宣告,没有男人,我也可以活下去。
这些反抗还不够,芝兰还需要用更猛烈的方式来攻击重男轻女的文化。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男人了,你们还能怎样喜欢男孩儿?芝兰用离婚的方式,让她的丈夫失去了妻子,也让他失去了每天陪伴着孩子的机会。一个男人的全身被砍下了两段:丈夫和父亲。
芝兰这次成为了主体,终于可以以牙还牙了:我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女人,但是你的丈夫的身份和父亲的身份都是我给予你的。我可以随时拿回来。让你们男人看看,离开女人,你们又是什么吧!
芝兰给了重男轻女的文化一记重拳,却也殃及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两岁零四个月了,当他开口喊爸爸的时候,爸爸能否马上回应:嘿,儿子!
芝兰的反击成本太高了。
看上去离婚是双方父母的干扰、夫妻的冲突、自己不善处理的结果,当然有很多婚姻的确是当事人配合父母拆散的。但芝兰的离婚就像她猜测的,这是一场积累的攻击,而且是潜意识中蓄谋已久的攻击。
芝兰将自己整个人搭进去了。没有自我照顾地考虑到,对丈夫的依恋要如何安放。离婚两年里,芝兰陷入对前夫的思念和对这场解散的婚姻的追悔中。
这是一场作为附属品争夺主权的战争。芝兰不明白的是,附属品和对依恋与亲密的需要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芝兰最让人伤感的是,她认同了自己是一个附属品,忙着击退催眠她的文化,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主体,学习让婚姻成为滋养自己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