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曲折,腿胀腰酸。灰尘、草屑和着汗水涩涩地裹在脸、脖子和胳膊上,湿透的衣衫一块一块的别扭地扯住身体。忽见前方,白云下,山谷中,一片松林,一脉清泉,便加快速度冲了进去。泉水氤湿的松风瞬间解脱了湿衫和燥热的羁绊,唤醒了身体被囚禁和遗忘的清爽与自由。
从秋到冬,从冬到春,走到此时的山中夏日,可以放下一切的行囊,连同一切的繁文褥节了。捧一捧捧泉水打在脸上和胳膊上,不过瘾,就将整个脸部埋入泉水中,任由那一缕缕滑滑的清凉在肌肤和血液里横冲直撞。接着,鞋子摔了,袜子摔了,那整天包裹的双脚激起一簇簇水花,旁若无人,自在闲适。回看太阳,刚才一路追赶着灼人,此时被挡在林荫之外,瞪着大眼干着急,甚是好笑。
啜饮甘露泉,心凉卧云松。随意地坐下或躺下,没有沙发的舒适,没有椅子的有形,在泥土和草木的芬芳里来一个“葛优躺”,放下疲惫的身体和心,放空表情,物我两忘。回过神来,便看云,云在松树梢的空隙里,如棉絮,如白驹,而上面的蓝天始终一幅蔚蓝色的面孔,沉默,冷峻,任云彩倏忽来去。便看树,松树随意散立着,手能触及的躯干的皮几乎都裂开了,是为了里面的身体更好地向外扩张吧。那一棵从石缝里挺立起来的松树,当初该是经历了怎样的与石头的挤压和干渴的煎熬相争相抗,眼前除了偶尔的风摆松针,却是一树的平静无语。若是晚上,一脉潺潺流泉,映着一轮幽幽明月和一片疏疏松影,真个是“动中见幽静,淡中有致趣”了。
天涯羁旅,千山万水,依然鼻息均匀,拈花一笑,除了万能的佛,尘俗中再难找到几个。投身为升斗小民,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只得咬紧牙关,纵身一跳,融入滚滚红尘,随波逐流,走了这条路又怕失去了那条路,挣了这个又怀疑丢了那个,有时夜深人静,却又猛然想起有人昨天有了什么进帐,今天又有了什么收获,于是辗转反侧,一夜难眠。一路走来,纵使浑身邋遢,满脸尘土,纵使气喘吁吁,戾气冲天,心,不敢有丝毫的停留;形,难得有片刻的放松。来到这片林泉,借以观照,方觉在红尘中拼命浮沉,有多么狼狈与滑稽。而寄予厚望的上苍,因为跑马拉松的人太多,看着看着,在山那边早已呼呼大睡。那就自己动手吧,将一切的浮躁与世俗放到曾经的山下,或丢在来时的路上,掬一捧甘泉,洗一洗心上的灰霾;扯一缕清风,扫一扫身上的尘埃。然后,对着山谷,调音量于最大,把“活在天地间,得失寸心知”嗨翻。
人可以独立奋斗,却不可以孤立生存,如这树,这泉,旁边注定还有花,还有草,还有泥土,还有石头。若没有,则树死泉枯。必须到社会打拼,有荣,随时也会有辱;有得,随时也会有失。必须和他人交往,有真诚的笑脸,随时也会有奸诈的冷眼;有温暖的春风,随时也会有冷漠的冰霜。但有些遭遇突如其来,有些包袱太过沉重,措手不及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执着于探究内里,追问根由,却经常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无解,终至于茫然无措,脚步踉跄,怨天恨地,肝胆欲裂。这时,能够置身于一片林泉,真是三生有幸。想这一片松林,经历过怎样的电闪雷鸣,风霜雨雪,眼前依然四季常绿,云淡风清,静好如初;看这一脉清泉,浅吟低唱,不事哗宠,遇上石头,毫不犹豫地撞上、越过,或从侧面绕开,将石头丢在身后,复由紧贴大地,不急不躁,淡雅向前。“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坦然、淡定、从容,是这片林泉无言的偈语吧。
欲望无边,前路无涯,而生命有数。跋涉久了,累了,不如找一片林泉,独坐片刻,澄明静观,于浊气缠身的浮躁红尘里超然物外,在恬淡从容的松风流泉中安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