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比赛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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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重阳节,父亲来到我工作的办事处。见到我,他非常高兴。父亲手舞足蹈地说,中途转了三次车才到你这里。我十分惊讶,我平时回家得转四五次车。而且还是轻车熟路。父亲笑了,说不懂就是问人家呗!就这么一个县城,有什么找不到的?比这大的地方,我们都能找到。父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我说,今天是重阳节呢,你们来的不巧,单位食堂不开灶。父亲说,因为重阳节,我们才来。听说E县比D县(我们家住区)大,今天我和你妈妈下车在街上走了一圈,还真是大哟!父亲和母亲都乐呵呵地笑道:我们在街上走累了,叫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把我们拉到这里。父亲有些沮丧地说,三轮车夫良心坏透了,说好两块钱拉我们,到了半路又要加价,说要四块钱。我们说不坐了,走路去,后来我们给了他三块钱。我笑了,人家车夫确实不容易,单位办公楼在县城郊外,平时没什么人往这里,加上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如果你们从这里下到县城,给人家两块钱肯定乐意拉。    说话间,我问父亲,来之前打个电话,我好到车站去接。顺便在县城宾馆定个房。父亲听了笑,你们单位没有招待所?我转身对着院墙下半人多高的杂草说,你们看,我来之前,几个先来做筹备工作的同事都干了差不多一年,除这座原来留下的旧楼,后面,还有左边全是一片荒地,那一片野草比围墙下的草还要高呢!父亲顺着我手移动的方向张望,什么也没说。母亲说,现在刚开始嘛,以后都会建起来的。    午饭后,父亲问我,单位大院外面那座山有多高?我明白父亲说的是大院向南的那座山。我说大概有二百米来高吧。父亲说,还没有我们家里生活区那座电视转播站的山高呢!生活区那座电视塔山少说有八百米,建塔那年,全单位职工都去挑砖运水泥,有差不多三千个台阶。上到山顶,可以看到全县城所有的房屋。上面风很大,下雨天很要紧,有时候云层都在脚底下穿过。我听了,感觉父亲说的有些夸张。就算是海拔一千米的高山吧,也不至于能触到云层,那八成是雨天空中的的水气。我说E县也有一座很高的山,山顶上有座房子,听人说是电视转播站。应该比家里生活区那座电视塔山高。父亲听了,很激动地提出一定要去看看。母亲拉住父亲,说你那么大年纪,还要去登山?万一......?父亲笑呵呵地急忙打断母亲的话,说只要山顶有电视转播站,肯定有台阶可以上去。有啥子怕的?小时候我在老家,每年重阳节都要跟村里老人上山。不过,那时候我们那儿的山都是土山。不像现在这里都是石山。    父亲要上山,掀醒了我沉睡了许久的愿望。我一直想约同事去登那座山,原本约好的,到后来一个个各种推说的理由都有。要么山太高难登,要么没时间。登山的事成了我一直向往的理想。父亲已经57岁,要说登高山,我跟母亲有着共同的看法。父亲不服气,执意要上山。他说,别看我年纪大,上那座山算个什么嘛。他大手一挥,现在马上出发!    在山脚,父亲看着我脚上的黑色皮鞋,他笑了笑说,你穿这鞋能上山吗?随即指了指自己脚下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说,准备好没有?准备好了,咱们出发!    母亲在山底提心吊胆地望着我们父子俩一步一个台阶的背影,心里非常焦虑。我几个箭步就将父亲甩在后面,毕竟我比父亲年轻三十多岁。父亲抬头望着我气喘吁吁地回头,他微笑地朝着我挥了挥手,同时做了一个向前的动作,示意我不要停下,要坚持向上,不要因他而停留。我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吃不消,于是下意识地将速度放慢,几乎每上五个台阶就稍做两秒钟的暂短休息。不知不觉中到了半山腰,抬头朝山顶一望,遥不可及。而父亲离我仍旧保持三十多米的距离,但他没有放弃,他脸上淌着晶莹剔透的汗珠,不时地在脸上抹汗。    来到接近山顶的位置,我的体力消耗很大。两腿开始不断打颤,热汗浸透了后背。朝山下一望,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在转弯处那个缺口,父亲不慎......那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呈五十度角向一方倾斜,人必须弯腰绕过岩石的顶端。我惊惶失措地“咚咚”地朝着山下跑,完全不顾台阶两旁茂密的荆棘,徒手拨开带刺的植物。突然,一个低头弓腰的身影在缺口处出现,是父亲。他远远地看见我,笑着朝我挥着手,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同时,他又指了指山顶,示意我不要放弃,要勇往直前,上到山顶。    我朝父亲回了一个手势,铆足了劲,转身大步朝着山顶走去。    立在顶峰,俯瞰山下,全城大大小小的房屋,错落有致,像游戏里的俄罗斯方块,让人心旷神怡,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收获感。秋风习习,宛如立身于天宫一般。    父亲背着相机,双手叉腰,像一个能指军千军万马的将军。两鬓斑白的发际上不断地涌出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衣领,他完全不顾。父亲兴致勃勃地端着相机,神态得像个好动的孩子,这里一张,那儿一张。    我和父亲不敢在山顶停留太久,因为母亲在山下。人们常说,山上容易下山难。这话真不假。我脚上穿着硬底带跟的皮鞋,下山的路远不如上山轻松,尽管在山顶得到休息,但下山的路似乎显得异常的陡峭。父亲穿着平底胶鞋,很快派上用场。他远远地跟我拉开距离,仿佛让自己年轻了几十岁。不一会儿,父亲的身影刹那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不由得下意识地加快下山的速度。欲速则不达,我下山时两腿开始发软,稍有不慎,人就会向前扑倒,跌落万丈深谷。    接近山底,远远看见母亲和父亲坐在第一级台阶上说着悄悄话,俩老人时不时转过身朝着山上看。我下山心切,谁知在离山底三十多米的距离,脚底像抹了黄油,一个趔趄,身体向后一仰,我本能地伸出双手胡乱地抓住台阶两旁的灌木杂草。后背重重地磕在台阶上,左手顿时火辣辣的疼痛。等我起身伸掌欲拍去身上的尘土,才发现左手掌已沾满了鲜血。再一看被折断的灌木杂草,一根沾着鲜血带刺的植物竟被我连根拔起。我情急之下,胡乱拽下一缕杂草敷在手心上。    母亲眼尖,见我表情痛苦,见我一手捂着杂草,知道一定是受伤了。母亲朝父亲努了努嘴,父亲二话没说,他迅速脱下外套,扯出白色衬衫的一角,用指甲刀剪开一道口子,用力一扯,扯下一块雪白的布条,上气不接下气地朝上奔来。他小心翼翼地掰去我手上的杂草,要帮我包扎伤口。此时,我的眼泪忍不住涌出,并不是因为手心的疼痛,而是父亲冒着危险以最快的速度跨上三十多米长的水泥台阶。    我平展五指,两道深深的伤口从虎口一直划到手腕上。父亲忙问,在哪儿摔的?我回头指了指刚才滑倒的位置。父亲顺着我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寻找。我看着缠在手掌上渗着鲜血的白布条,又看看父亲身上的衬衫,有种说不出的感动,眼泪又情不自禁地再次涌出。    父亲在我工作的办事处逗留了一个星期,见我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才提出回去。临走时,再三嘱咐我,以后登山一定要穿平底鞋,这样安全。我当时听了觉得好笑,认为那次摔倒的原因与鞋子无关,只是我下山心切,没注意脚下的一块小石子罢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二十六年过去,我离开办事处整整二十年,其中因公差到过那个办事处,但一直没有机会再登那座山。并不是因为那次摔倒的经历让我后怕,恰恰相反,从那次摔倒,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父爱如山。    如今,父亲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每一周星期六我都要去看望父母。听到敲门声,父亲总是第一个起身,他步履蹒跚地拄着拐杖为我开门。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也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已为人父,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儿子。如果将来重阳节,儿子要跟我一起去登山,我一定会带他去曾经与父亲登过的那座高山,说我与父亲比赛登山的那一段故事。(2940字)

  【编者按】:与父母一起度过的日子,曾经漫长而想逃离,曾经司空见惯而不珍惜......愈长大,愈远离,愈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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