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与人和车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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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与人和车厂    选自《骆驼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标题是编者加的。    老舍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谁可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像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地联成一片,仿佛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地响。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地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眼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他点了点头。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①〔阎王账〕指高利贷。。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与本领──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等等──刘四爷都有。在前清的时候,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跪上铁索,刘四并没皱一皱眉,没说一个饶命。官司教他**了过来,这叫作“字号”。出了狱,恰巧入了民国,巡警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四爷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过去的事儿,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他开了个洋车厂子。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骨头〔耍骨头〕即调皮,捣乱。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脚登在天堂,一脚登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到现在,他有六十多辆车,至坏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车。车租,他的比别家的大,可是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着两天的份儿。人和厂有地方住,拉他的车的光棍儿,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车份儿,交不上账而和他苦腻的,他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大家若是有个急事急病,只须告诉他一声,他不含糊,水里火里他都热心地帮忙,这叫作“字号”。    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人和厂成了洋车界的权威,刘家父女的办法常常在车夫与车主的口上,如读书人的引经据典。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把钱凑够了数,他要过来,买上了那辆新车。    “刘四爷,看看我的车!”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    老头子看了车一眼,点了点头:“不离①〔不离〕北京方言,不错、差不多的意思。!”    “我可还得在这儿住,多〔多(zan)〕北方口语,什么时候。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门!”祥子颇自傲地说。    “行!”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门;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厂。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头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小人”。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是这么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这个,教他们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说什么不受听的。其实呢,刘老头子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假若他去当了兵,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上就不傻装傻地去欺侮人。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作。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厂子里靠常①〔靠常〕北京方言,平常。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事巴结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    “哼!”祥子没说出什么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    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    “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虎妞仿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点礼让。    “你干什么去了?”刘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车呢!”    “车?”祥子啐了口唾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虎妞一把将他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    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把点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一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    “哼,你这个傻小子!”刘四爷听完,摇了摇头。“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头;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可是,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虎姑娘把家伙撤下去,刘四爷仰着头似乎是想起点来什么。忽然一笑,露出两个越老越结实的虎牙:“傻子,你说病在了海甸?为什么不由黄村大道一直回来?”    “还是绕西山回来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万一村子里的人想过味儿来,还拿我当逃兵呢!”    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他怕祥子的话有鬼病,万一那三十块钱是抢了来的呢,他不便代人存着赃物。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不法的事儿也干过;现在,他自居是改邪归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样地小心。祥子的叙述只有这么个缝子,可是祥子一点没发毛咕①〔毛咕〕北方口语,犹豫。地解释开,老头子放了心。    “怎么办呢?”老头子指着那些钱说。    “听你的!”    “再买辆车?”老头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不够!买就得买新的!”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借给你?一分利,别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摇了摇头。    “跟车铺打印子,还不如给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着神说:“我慢慢地省,够了数,现钱买现货!”    老头子看着祥子,好像是看着个什么奇怪的字似的,可恶,而没法儿生气。待了会儿,他把钱拿起来:“三十?别打马虎眼!”    “没错!”祥子立起来:“睡觉去。送给你老人家一包洋火!”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愣了愣:“不用对别人说,骆驼的事!”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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