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新买来的数码相机递给父亲,抚摸着相机,他兴奋得像个孩子,眯着眼睛透过镜头看周围的世界。我走进他的卧室,拿着那件很旧的相机说,“也该退休了,将这个扔了吧!”
听到此话,父亲慌忙跑过来,抢过我手机的相机,严肃地看着我说,“不能扔!”刚才兴奋的情绪突然降落。看着父亲的表情,我很是不解,但是依旧将相机递给了他。说真的,那个相机连孩子都不当玩具玩了,可是父亲却拿他做宝贝。
父亲的卧室很小,床头摆放着一个很窄的书桌。上面物品摆放整齐,有几本书、几支笔、电话号码本等。但是最为重要的位置是一件相机,很古老、黑色的、日本产的富士相机。
说起古老,是因为已经有三十多年历史了,在我的印象里,那已是我家的一件古董。其实父亲早不使用它了,可是他却是很是珍惜,此时,我双眼静静地盯着父亲的脸,不敢问及缘由,父亲见我如此,便拉我坐在沙发上,讲起了我并不知内情的往事。
一
父亲初中毕业后,在学校当教师,他的学识和才华深得队长的赏识,便让父亲辞去了教学,在队里做些文字工作。其实父亲很是不擅长农活,他不懂得耧和杷的架势,更不懂得农苗的培育,可是父亲对于电子和新的技术却是甚感兴趣。
父母的婚姻是包办的,外婆家的家境比爷爷家好很多倍。父母的文化水平相当,当年也算是一件匹配的姻缘。要是说及爱情,我一直认为在父母之间是不存在的,至少在有母亲的岁月里,我没有读到。
八十年代后,乡下生活逐渐好转,父亲通过报纸,了解了一些摄影技术。一件设备能拍下人的模样,又能印制在纸上,他很是好奇,更是向往。那时候,县里刚好有一批学习班,与母亲商量后,父亲便参加了培训班,学习摄影技术。父亲并带回来一些书籍学习,一有时间,便读书,便与母亲分享摄影书上的乐趣。
那些年,农村的家庭是买不起相机的,还要有胶卷、洗胶卷的药液、洗照片的药液、相片纸、曝光机等等设备。看着父亲在灯光下聚精会神地看着摄影的书籍。母亲轻柔地问,“你真地喜欢摄影?”
“是的,非常喜欢!”父亲坚定地看着母亲,灯光下,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渴望与向往。
母亲开始在床头的柜子里翻。他拿出一个乳白色的布袋出来,放在父亲的跟前。“来,看看!”母亲喊着父亲,让他放下手里的书。
布袋被绳子扎得很紧,一圈又一圈地打开。一摞银币露出来,父亲用手抚摸着这些银币,看着银币上的总统头像,又拿起来咬一下,他眼睛都直了。“这么多!哪里来的?”父亲惊奇而欣喜地问。
“这是我前次回娘家,母亲给我的,是父亲留给我的!”母亲看着父亲惊奇的眼神,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父亲很早在开封做银铺生意,自然收藏很多的银币!”母亲说着,便又拿出一个小袋子,打开,里面是几个戒指,“这几个戒指留给孩子们!回头我给你用银币换些钱买个相机!”
“不行的,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还是留作念想吧,以后留给孩子们使用也行,以后孩子要读书和成家,都要用上的!”父亲看着银币,并不赞成母亲的建议。
母亲鉴定地说:“先变卖一些,给你买个相机,你看多呢,以后有钱了,咱再挣呀!”父亲始终没有同意母亲的决定,他说等积攒些钱再买也行。
几天后,母亲将钱交给父亲说:“这是我去娘家借的钱,你去买个相机吧!”
父亲惊讶地望着母亲:“你变卖了银币吗?那是孩子们的,再说也不急要相机的。”
“你知道吗?是你的母亲撒谎,其实是她......”父亲回忆到这里,突然泪水垂落,声音哽咽。
你将余下的银币收好,万不得已,不能再换钱。等孩子大了,分给他们,这也是我父亲的遗愿!”父亲说到这里,我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么多年,我竟不知,是母亲将银币换了钱,而我们一直认为是父亲所为。
那时候,我们姐妹年龄尚小,都不知道钱从何来。父亲跑到百里外的城里,买了第一件照相机和一些设备。于是,他开始忙碌起来,开心地为我们家人照相,又为我们洗出照片,晚上,我们姐妹跟着父亲学习洗照片的技术,母亲悟性很好,不几日,便学会了曝光及洗照片的技术,于是,父亲开始早出晚归去邻村照相。虽然是黑白的照片,可是,那时候深得乡村人的喜爱,那已经是有钱人家的奢望呢。有时候外村的人也会跑到家里要求照相。我们家因为有了摄影而幸福起来,父亲开始为我们买课外书,丰富我们的知识,那时候,我读到了泰戈尔的诗,我读到了《小星星》杂志。
黑白的胶卷里留下了我们美好的回忆。父亲抽出空闲,就会用一块洁白的棉布擦拭着相机的身体,如是对待孩子似地珍惜和疼爱。
二
母亲病倒了,手术要花费很多的钱。父亲想起了那些银币。
“秀,咱将银币变卖了吧,我想给你治病!”父亲和母亲商量。
“别了,你看我的病很难治好的,五个孩子呢,万一以后有急需,你可以应急!”母亲不同意父亲的建议。
“我们不需要银币,需要你呀!”父亲要说服母亲。怜惜地看着母亲廋弱的身子。
“就听我的吧,给孩子留些念想,也算是留给孩子的纪念!”母亲安慰父亲。
“要不将那件相机卖了吧,能换来很多钱呢!”父亲说着,拿来那件相机,打开相机外套,放在母亲面前。
母亲沉默着,将相机重新放回在套子里,将扣子扣上。“别卖这个,你很喜欢摄影,好好做吧,以后也可以为孩子挣钱读书!”母亲轻轻地说。
银币和相机都留了下来,父亲背着相机开始忙碌起来,起早贪黑,走街串村。那时候,虽然农活不多,但是基本上都是姐妹在做。有时候,母亲会拖着病怏怏的身体站在田头,或是走进田间和我们一起劳作,而父亲骑着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相机,俨然一干部的模样,穿行在路上,一村一村地跑着照相。村里人都说,父亲不像一个农村种地的男人,倒像是一个国家干部。我听到村人的议论,看着母亲带着我们在阳光下暴晒农作,便心生厌烦,好像父亲是在逃避农活似地。父亲早出晚归,有时候中午不回来,吃些干馒头,走街串村,晚上回家洗胶卷、洗照片。
姐姐看着父母那专注的神请,很是羡慕,便央求父亲说。“爸爸,我也要学洗照片!”父亲看着长高的姐姐,拉她至身边,“来吧,我教你,以后你可以继承父业了,也可以帮我忙了!”姐姐果真努力学习,她对照片的曝光掌握得很是妥帖,母亲看着姐姐洗出来的照片,在幽暗的灯光下笑着,夸着,“真棒!有天赋!”以后的岁月里,姐姐晚上帮助父亲洗照片,有时,白天去邻村送照片,后来还一个人去城里帮父亲购买胶卷等。
父亲的辛劳和爱,支撑着母亲的生命,那件相机为我们家里印制出钞票,可是又被十恶不赦的病魔掠夺而去。
母亲进行化学药物治疗,需要大笔的钱,我们家不久便背起了债务。父亲又开始想其他挣钱的方法,一天,他从县城回来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拾木柴,他慌忙拉母亲坐下,兴奋地说:“我又了解了一项技术,就是印制红纸,我们可以买白纸和红色的染料,印制成红纸,在乡下很好卖的!”说着,眼神里放出光芒,母亲欣然支持。那个年代,依照春节风俗,家家都是需要红纸的,用于写春联,增添过年的喜庆。于是,晚上洗完照片,父母又熬夜印制红纸,白天,我们姐妹便会骑着自行车走街串村吆喝出售。
那些时日,我们家人的精神和力量凝聚在一起,父亲坚持白天去照相,姐妹们坚持去邻村吆喝着卖红纸。相机陪伴着我们的艰辛岁月,幸福和甜蜜,悲伤和绝望。陪伴着母亲与病魔抗争,与生命赛跑。最终还是惨败,败得一塌糊涂,母亲离我们而去。
父亲想放弃摄影,因为没有了母亲。
父亲想将相机随母亲埋葬,他最终舍不得。
父亲悲伤,他几次想砸了相机,可是面对债务,他又坚强起来,开始走街串巷去照相。“你们几个要好好学习,以后有自己的工作,多挣钱,别像你的父亲,没有足够的钱为你们母亲治病!”父亲的话语里充满自责。我看到了父亲的眼泪,他手里时常拿着那个相机,不舍得放下。
母亲走后不久,外婆提及银币,我们才知道的,心理不免疑惑,为何父亲从没有提及呢?姐姐和我便问及父亲银币的事情。那一天,父亲在柜子里取出一个扎得很紧的布袋。“这些都是你们母亲留给你们的!等你们长大了,我会分给你们的!”父亲沉重地说。看着那些银币,不像外婆说的那么多。便以为一定是父亲为了母亲的病,变卖了一些,“变卖一些银币为母亲治病了吧?”姐姐轻轻地问。
“没有!”,父亲的语气沉重。我们顿时愕然。
“没有?那么就这么多银币吗?外婆说很多呢,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我们责备父亲:“那是你变卖一些银币,买了相机?”
“可是,母亲有病时,你为何不变卖银币,挽救母亲!”我们疑惑不满地质问父亲。
“我没有拿银币换钱,你母亲交代说,一定要将银币收好,万不得已,不能换钱。等孩子大了,分给你们,这也是你们外公的遗愿!你母亲有病时,我几次要求拿银币换钱,皆被你母亲阻止!她说她的病是绝症,治不好,不如留给孩子......”
父亲转身,沉默着离开家,独立一个人去了母亲的墓地。我们再没有提及银币和相机的事情,而父亲依旧坚持出来照相挣钱,相继还了母亲治疗时留下的债务,又供我们读最好的初中和高中。
后来,乡下人都开始照彩色相片了,于是父亲又买了第二件相机,那个旧式的相机也下岗了,其实也已经没有了使用的价值,但是却被父亲包装完好珍藏起来!我们不知道缘由,却也不敢多问。因为父亲的努力,我们家境逐渐好转起来。
三
上学、工作、成家,我们去接父亲来城里的那天,他将这件并不值钱的相机放进包里。
“别拿了,也不能使用了,回头给你买个彩色数码的相机!”我对父亲说,并劝他不必携带那些古旧的物品,何况也不能使用,现在连买黑白胶卷都不好买,更别说那一套在暗室里操作洗照片的设备了。
父亲看看我,“我得带走!”坚定地说。
父亲有了新的生活伴侣,两人很是谐和恩爱,我们也不再提及母亲,尤其是父亲,仿佛已经将母亲清除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很是希望父亲拥有这样的晚年,可有时,看到父亲的身边不是母亲,内心就会滋生落寞及嫉妒,甚至有些厌烦。
相机被放置在父亲的卧室,有时候他站在窗前,拿着相机望望,有时候还拿着在院子里摆弄一会,他从不说起相机的故事。他不说,我们也不去问。
到此时,父亲才说起那件相机的由来,“这件相机,是你母亲变卖些银币为我买的。当初对我撒谎说是借来的钱,我也不知道的,或者我会阻止她的,她还交代不让对你们说。”父亲说到这里,表情凝滞而悲伤,像是充满了自责和悔恨。我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么多年,我竟不知,是母亲将银币换了钱,而我们一直认为是父亲所为。
你母亲病后,我要求再次变卖银币,要求将这个相机卖了,你母亲坚决不同意。我的内心很是自责,于是更加辛苦去照相挣钱,就是为了让你母亲安心,为了挽救你母亲的生命!”
我不禁惊呆了!“那是母亲变卖了银币换来的?”我不止一次在内心反问自己,我始终不能相信,因为母亲走后,外婆给我交代说,母亲留有很多银币,等我们几个长大了,可以一人分一些。父亲将那些银币让我们看时,并不多,当年,父亲并没有因为母亲的病变卖银币,我们心里甚是不解,甚至于有些不满的情结。
“我很是后悔,当年应该为了你母亲的病变卖银币,或是卖了相机,可是我没有。我也是为了尊重你母亲的嘱托,没有变卖银币,为你们留着。我做为丈夫和父亲,加倍努力挣钱,我真是后悔,应该是变卖银币,虽然是你们母亲留给你们的,但你们会理解的,也许你母亲会活得更久......”父亲将头埋下来继续说,带有些许的悲伤。
我不能相信父亲对母亲的愧疚和念想如此之深。我始终认为父亲有了新的伴侣后,早已经被遗忘了母亲,甚至有时候,我会恨父亲,在以前并没有完全照顾母亲,他的走街串巷只是想去外面玩,是想逃避农活。如今,看着在我身边沉默的父亲,我灵魂深处升起一股强烈的谴责的心境,开始自责起来,我这么多年误解着父亲,原来珍藏这件相机,是珍藏母亲的爱,也如他珍藏对母亲愧疚的灵魂。
“爸爸,对不起!”我对着父亲轻轻地说。父亲拿着那件旧相机走进了卧室,虔敬地将那件旧相机工整地摆放在书桌上,走出来的时候,父亲的脸庞愉悦了很多。
“对不起,爸爸!”我再次向父亲虔诚地致歉。
“什么?对不起?”父亲惊讶地回答,并没有看我,仿如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谈话。他拿起那件新相机,开始摆弄着,在透过相机的镜子看着周围,像个孩子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