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名字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因为他和我父亲是一辈的。虽然在一个小楼上住了二十年,但周围的人都叫他吴老,我也跟着叫吴老,其实应该叫他吴叔。
**年的时候,铁路分局学大庆,自筹资金在铁路公房的旁边盖起了三栋三层小红楼,叫“干打垒”住宅楼,用以解决职工住宅不足的问题。这种简易楼还真是简易,公用走道、公用厕所、公用自来水、公用水电表,大家每天出出进进的碰面,跟个大杂院差不多。走道在楼的一侧,一米高的花墙,上边是空的,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和对面楼的后窗。走道里侧就是一户户住室的门了。每层八户全是两室一厨,没有客厅,屋里也没有阳台。就是这样的住宅在当时也算是住上楼房了,所以新搬进来的住户都很满意,也很高兴,大人孩子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虽然大家都是一个分局的,但来自好多基层单位,大多数人并不熟悉。所以搬来后大家都很主动的到各家走动,串门聊天,趁机彼此了解,没多久就互相认识了。常说远亲不如近邻,那时的人们都爱交往,不像现在,住一个楼都不知姓什么。
我家住在一号楼靠楼梯的二楼,楼下就是吴老家,跺跺脚他家都知道。你说巧不巧,他家有六个孩子,全是男孩,楼上是老李家,也是六个孩子,全是女孩,我们家是我和妹妹一男一女。我妈说:“就咱们家孩子少,看人家楼上楼下都是六个,老了多有福气。”我爸说:“那不一定,好孩儿不用多,一个顶十个。”我听了心里很舒服,算是记住了这句话,心想,咱长大一定孝敬父母,一个顶他十个。
吴老其实比我爸还小两岁,但因为长得黑,人又胖,连鬓胡子很旺,尤其是他那耷拉着眼皮的右眼,很不协调,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实际那年他才三十五岁,邻居们都叫他吴老,他也不客气,笑笑默认了。吴老的媳妇吴娘长得很漂亮,瓜子脸,皮肤很白,老是面带微笑,这一点跟吴老很相像,要不是老穿着一件蓝色的带大襟上衣,她倒很像我的数学老师。
吴老的大儿子根生比我小两岁,放了学我们就在一起玩。他那几个弟弟像跟屁虫似的也跟在我们后面。最小的老六拖着鼻涕,跟不上就哭,几个哥哥只顾自己玩也不管他。吴娘总会抱起来哄他:“你还小,娘跟你玩,咱去叠纸飞机,他们回来不让他们吃饭。”
后来听我爸说,吴老的眼睛是在抗美援朝打仗时让弹片炸伤的。他复员后回到长垣县老家,家里人几乎认不出他了,原来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变得像个又丑又凶的黑大汉,儿子根生见他要抱,吓得直哭,媳妇吴娘看着看着也哭了,但想到丈夫能活着回来了,没少胳膊没少腿,又觉得很庆幸,尤其吴老穿着军装戴着军功章的样子很是神气,吴娘又破涕为笑了。后来吴老分配到新乡火车站成了铁路工人,吴娘也跟着到了新乡,成了职工家属。因为孩子生得多,没法参加工作,所以一辈子忙家务,做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吴老工作认真负责,又能吃苦,后来调动提拔当了一个基层站段的保卫股长。
吴老两口子人缘很好,跟邻居们很是说得来,住了二十多年没见跟谁红过脸、拌过嘴,就是家里比较困难,显得有些抠门。每逢过年初一那天早上,各家都要准备一些糖果、瓜子、香烟,然后互相串门子拜年,孩子们是抓把糖果、瓜子,再去第二家,大人们会坐一会吸支香烟,说两句话。可吴老家桌子上什么也没有,孩子们拜完年,吴娘才会从衣兜里拿出一把糖,一个人两块放到每个孩子手里,连三块的都没有。几年都是这样。可他们家的孩子到了别人家,都是可劲往兜里装。真叫人看了不痛快。不过第二天就全忘了,仍在一起玩打疯闹。大人们就不用说了,天天在走道里家长理短的聊天,说说各单位的新鲜事,有时还聚到一起喝点小酒,邻里关系很是融洽。楼里孩子很多,但不管谁家穷点也好富点也好,家家都把自己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把孩子当成自己的脸面。吴娘也不例外,孩子尽管多,也没叫哪个光着露着,即便有补丁也是整整齐齐,平平展展的,没看出跟别家的孩子穿着有多大的差别。
一晃十年过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有的还结了婚,这时房子就不够住了。楼下的住户都在自己的门前盖起了一间平房。吴老家也不例外,买些砖瓦在门前加盖了一间。那时也没人管,也不用办什么土地使用证和房产证。而楼上的住户只有眼气的份,总不能在空中再接出一间吧。
自己盖的一间房要不给大一点的孩子住,要不给结了婚又没分房的儿子住,总算解一点燃眉之急。
吴老的自建房先是给了大儿子住,大儿子搬走了,又给新结婚的二儿子住。等到老三结婚时,又把老二撵到外边租房住,自建房又成了老三的新房。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我在单位也有了自己的住房,就搬出了那个小楼。但因为我经常回去看望母亲(我父亲八二年去世了),所以对那里的老住户的变化还是了解一些。我发现小楼的气氛越来越冷清,远没有原来热闹了。一些老住户整个家搬走了,一些长大的孩子结了婚也在别处找了房,那些发小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不过我还会到各家走走坐坐,看望一下那些熟悉的老人们,和他们说会话,重温一下记忆中的温暖。那些老人每次都很激动,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像是自己的孩子回来了一样。总对我说:“怎么还那么瘦?是不是工作累呀?”我说:“不是,我就是个瘦人,掉油缸里也吃不胖。”他们笑了,说:“身体结实就好,现在就靠你们了,我们这一辈不行了,火车快到站了。”我说:“哪有的事,早那,你们退了休光剩享清福了。”
那一次我到了吴老家,感到变化很大,屋里除了多了一个大衣柜,其它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样子。孩子都不在家,屋里乱糟糟的,床上的被子也不叠,桌子上摆着没吃完的饭菜。吴老正给坐在椅子上的吴娘梳头,脸盆架上盆里洗头的脏水还没倒掉。见我进了门,吴老抬头说:“青子回来啦,坐吧。”吴娘没动,两只手放在腿上,只把眼皮抬了抬,表情很是麻木。
“吴娘这是怎么了?”我问。
“没啥,风湿病闹得,手疼腿疼,自己的头也洗不了,还得我给洗。你坐呀,我占着手,自己拿烟,在桌上。”吴老眯着眼继续给吴娘梳头,示意我自己招呼自己。
“到医院看了吗,多长时间了?”看吴娘病的不轻,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哪能不看,吃了好多药,没用,还是疼。”
“根生他们没回来看看,照顾照顾吴娘,您还得上班,谁给做饭那?”
“哎,没啥法,全靠老邻居帮忙,你妈就常来家里送吃的。根生他们忙,顾不住。我每天只上半个班,没事,过一段就好了,我也快退了。”
这时吴娘发话了,不过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忙他奶奶个脚,这几个鳖孙,白养了。”
吴老说:“看看又说胡话了。哪个没来看过你,来时没给你买吃的?”
“我不稀罕,买口吃的扔下,坐不了一屁会就走,衣服洗过一件?还是地扫过一回?媳妇捂着个鼻子,嫌我有味,儿子也嫌我,不是白养是啥?”
“这会你来气了,他们来的时候你咋不说?见了孙子还掏钱,你贱啊。”吴老显然不想让她说下去。
吴娘不说了,吧嗒吧嗒掉起眼泪。
我一看不好,提起人家的伤心事了。赶快说:“这病能看好,吴娘别着急,我还有点事,以后再来看你们。”说完转身出门,手里拿的烟也没点。背后听到吴老说:“看人家青子兄妹俩对他妈多孝顺。”
嗨!听这话惭愧呀,我来看我妈,除了买点东西,陪妈说会话,还干什么啦,家里的活什么也看不见。也是没扫过地,没洗过衣裳,连碗也没帮妈刷过,比那哥几个能强到哪去?
回到楼上,看妹妹陪妈出去还没有回来,想扫地,地很干净,找脏衣服也没有。就拿抹布把桌椅床头擦了一遍。看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就挽起袖子做饭。正忙着,妈和妹妹回来了。
妹妹说:“呵,今个怎么了,我哥会做饭了?”我嘿嘿笑着没回答。妈看了看我切得菜,说:“还行,有点样,锅里蒸的什么?”我说:“米饭,快熟了。”我妈说:“行了,我来吧,菜我来炒。”我说:“今个,您不用动手,就等着吃现成的吧。”我妈笑了,疑惑地问:“这是唱的哪一出,我又没躺床上不会动,用你在这瞎忙活?”
我也不解释,只管把菜炒好,又做了个鸡蛋汤,然后把米饭盛到碗里,摆在桌子上。
吃饭的时候,我说了在楼下吴娘家看到的情况。我妈说:“你吴娘的病都是在月子里落下的毛病,肯定是着了凉水,老了,病就出来了,手指、手腕、肩膀、腿关节哪儿都疼,叫类风湿,啥活也干不了,严重时衣服都穿不上。吴老上班,中午饭都是大伙轮流给做。本来小六还算孝顺,这不大学毕业分到了广州,太远回不来。那几个小子开始还来看看,时间长了就烦了,一个月也不来一回,谁也指望不上,还得靠她男人。你吴娘可是遭罪了,哎,这都是命啊。”“根生这几个兄弟真混蛋,见了面我非好好说说他们不可!”我气愤地说。我妈说:“你别逞能,管好你自己的事行了。邻居们没少说,管用吗?弟兄们多就这样,一个看一个,生怕吃了亏,好在吴老人很好,在家就伺候着,洗澡、洗头、做饭什么都干,一边还要上班,也累得够呛。一个大男人做这些事也怪难为他。听说快退休了,经常在家就好多了。有他照顾,你吴娘也少受点罪。”
过了些日子,我把我妈接到我家里住,去小楼就少了。我妹妹住的地方离小楼很近,常看到吴老用车推着吴娘在马路边晒太阳,吴娘的头发梳的很整齐,衣服很干净,气色也好多了。两个人有时坐在树下,还说着悄悄话,像是一对老恋人似的。妹妹到我家时说这些的时候,我妈就会说:“年轻夫妻老来伴,这也是福。”我想吴老这是提前退休了。虽然吴娘有了好老伴的照顾,但我对根生六兄弟的不孝之举,还是耿耿于怀。我又想起我爸的那句话,“好孩不用多,一个顶十个”,我虽顶不了十个,顶一个还没有问题吧。
到了今年春天,听说吴老两口子在一周之内相继去世了,两个人都活了八十多岁,比一些身体好的人活得时间还长,这也算是个奇迹吧。就是他们死后,几个兄弟为了继承房子的事,吵得很厉害。但是邻居没一个人出来管,也不知最后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