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把种粮食的土地称之为田,大地如是辅在蓝天下的一张纸,田就是纸上的一块块小方格,一把铁锹就是耕耘在方格里的一支笔。
庄稼人,种田过日子,必定要跟泥土打交道,一把铁锹就是人和土的交流。然而,每当寒冷的冬季,风雪僵硬了泥土,大地休眠,锹和粮仓作伴,怔怔地依靠在黯淡的小屋墙旮旯里,如同闲置的笔搁在笔筒里,默默地,仿佛在沉思什么,是向往广阔的田野?还是盼望着明媚的暧阳?
春天来了!
春跟着风,偷偷地从门缝里溜进了小屋每个墙旮旯里,沉睡的铁锹,似乎也嗅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此时,锹做梦都想游走在久别的田野上,投进大地那温暖的怀里,给田野一个深深的吻,嗅一嗅泥土的芳香。
春耕伊始,妻子说屋后的那块地可以翻一遍了,让它晒一晒透透气,活络活络筋骨,然后种点瓜果蔬菜。于是,我打开小屋门,从墙旮旯里扛起那把铁锹,带着它的心愿,来到屋后的菜地里。
我将铁锹插进厚厚的泥土里,脚踩在铁锹硬邦邦的肩膀上,用力一蹬,一锹泥土就翻了个身,再用锹揣揉几下就碎了。许久,满是锈迹的铁锹,磨砺出了光亮的脸颊,灿灿的,看上去精神矍铄。而我呢?时间越长越觉得这把锹有点沉重,额头上光亮亮的,滚落在嘴唇上的汗珠,舌头一舔咸咸的。就想,乡村人,和一把锹一样,也需要磨砺的。
于是,我不由地想起了我的父亲。
一支扁担,一把铁锹,一块田地,一担簸箕,是父亲一生的钟爱,如果把它们按序排列的话,除了一支扁担,就是一把铁锹了。无从知晓有多少把铁锹跟父亲度过了一春又一秋,但在我记忆里抹不掉的是,日常父亲肩上的一担簸箕里总放着一把铁锹,仿佛那就是两个精致的砚台和一支笔,走在一条通往田野的垅埂上。
写文章要有支好笔,种田要有一把好锹。
一块好铁,一根木棍,木棍上配个手把子,就是一把锹。锹也有大小宽窄之别,最有特点的就算父亲挖墒的那把锹了,它并不宽,却个头瘦长,锹脖子粗厚,那是用两把退休的铁锹到铁匠铺特制的。
别小看那两把老秃的铁锹,想想,它们有着光辉的历程。一把是爷爷用过的,和爷爷一起,曾无怨无悔地把青春岁月埋进乡土里;一把是年轻力壮时的父亲用过的,也许是爷爷给父亲准备的,是父亲初次走向田园的第一把锹。父亲也曾和锹头顶一片天,脚踩一方土,不但种过庄稼,还跟村里人一起出去挖过治水患的淮河,又开挖过三阳运河,父亲把它扛在肩上,走东闯西,从田园到河堤,见了不少的大世面。
岁月的长河里留下了一身斑斑皱纹,那两把锹老秃了,实在不能到田里和泥土交流了,但锹坚韧的钢骨还在。于是,父亲让我拎着两把老锹到附近高桥村一家父子铁匠里合并打了一把挖墒的锹。烈烈的炉火,溶化了岁月的沧桑,把父与子的心灵铸在一起、融合一体。铁匠师传用火钳从熊熊的炉堂里取出那两块烧红的铁块,然后,放在铁凳上,老师传的儿子将挥过头顶的大锤重重地砸下,“叮叮当当!”一阵敲打,再放进炉火上烧,烧红了,又是一阵敲打,翻来复去,上上下下的一番千锤百炼。老铁匠用钳子挟住锹,右手用小锤敲了敲。该差不多了,接着又将成型的锹伸进碳火里,时间不长,从火里拿出红彤彤的铁锹放进水桶里,随着“噗嗤”一声淬火,在水桶里腾起的一股热气中,又一把好锹诞生了!
一把老朽的锹,一次回炉,把一身的沧桑扔进溶沪里,一次淬火,又是一块好钢,熠熠生辉。
好马配好鞍,好锹配好柄,才能算是一把真正意义的好锹,就如一个笔头配上技精致的笔杆,才是完美的组合。
父亲在家前屋后转了一圈又一圈,挑选了最满意的一棵桑树干做锹柄,又用一块木料加宽锹的肩膀。一把磨得雪亮的斧头,一张狞牙利齿的锯子。握在手里斧头锯子,又砍又拉地将木柄装上了锹的头颅,父亲摸了又摸瞧了又瞧,当成一件亲手雕琢的工艺品来欣赏。
田里的泥土才能彰显出一把锹的价值。秋收秋种了,一粒粒麦种早己躺进泥土的温床里,准备过冬。小麦虽耐得住冰雪侵袭,却经不起雨水的浸泡,种了一辈子田的庄稼人,深知只有一把铁锹才能为它排除忧患。
于是,父亲不等太阳露脸,就扛着锹直奔麦田,吐一口唾沫,搓搓手心,润滑锹柄,脚踩锹肩,一蹬,一身的力气就传进了土里。那把注入两代人基因的锹,累也不吭声,不知疲惫地从早干到晚。
霞光,洒满了一条条笔直的墒糟,这是锹开掘出走向春天的条条通径。村干部考量着,夸赞着父亲。其实,伫立在田里那默默不语的锹,才是最大的功臣!
村庄的曰子,一年一年地过;田里的庄稼,一春一秋地轮回。那坚硬的桑树锹柄,被父亲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握来握去,打磨成枣红色,把锹柄面摸得纹理清晰、圆滑。而那烈火中重生的铁锹呢,和泥土亲近了几许春秋,己是锹锋刃利,亮光里留下了岁月打磨的痕迹。
庄稼人拥有了一把锹的日子,才是真实的生活。亲手耕翻田里那些土,把梦的种子播进松软的土壤里,穿梭在轮回的季节里,长出了丰盈的果实。
一把铁锹,将毕生的华年,注入泥土里,滋润了庄稼;一把铁锹,在乡土上,从春写到秋,一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