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娘不姓山,生长之地位于鲁西平原,与山字沾不上半点边,被人在大娘前加个山字,是因为夫家在族中排行第三,村中晚一辈的孩子便以此谐音,称她为山大娘。
山大娘的父亲牺牲在抗战的第七年,母亲拉扯膝下的三个孩子,最大的便是山大娘,那年她十岁。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总有不同的不幸。从那以后,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山大娘,跟随母亲,总是鸡鸣爬起,半夜方息,帮着操持家计,但受阶级压迫的百姓又岂是辛苦劳作便能衣食无忧的,山大娘家常常没有隔夜饭。苦熬到家乡解放,山大娘也出落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姑娘,那时,老百姓刚从旧社会中走出,人人思苦奋进,山大娘更是勤勤恳恳。
邻村有个青年相中了心地善良的山大娘,于是托人前去说媒。山大娘的母亲见这青年勤学厚道,便答应先定下这门亲,等一年后再给他们完婚。从此,山大娘家多了一个帮手,村里人也都羡慕山大娘找了个好归宿。孰料,这桩好事并未落在勤劳吃苦的山大娘身上,她结婚前的一个月,勤学上进的那青年由于平时爱钻研机械,在一项农用拖拉机的改造上取得了非凡的成果,因为这个成果他直接被选拔到了地区农机站。这对于世代与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来说,不酷于天降喜讯,整个村子都为此炸开了锅。那一步登天的青年没有抛弃土生土长的山大娘,提出带她到城里去住。山大娘感激这青年执守旧诺,但到城里便意味着这破烂的家庭少了顶梁,望着多病的母亲和仍在求学的弟妹,她决意留守家中。那青年没有能力养活山大娘一家,便对她说:“你等我一年,一年后我来接你和你的家人一起到城里享福。”
山大娘含泪等了他一年。一年后,她等到的是那青年寄来了两百钱和断绝来往的书信。两百元在那个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朴实的山大娘收下信,将钱寄给那青年,附上一句:“好好跟人家过。”村里人在惋惜这桩婚姻的同时,都笑她傻,说道:“那负心汉坏了你的名声,二百块钱都是少的,你干嘛再退还他?”山大娘强忍着泪花,笑呵呵地说:“咱跟人家又不是一家人,没理由要人家的钱。”
山大娘的母亲眼见女儿错过良亲,几回回梦里哭醒,失心疯似的走出家门,絮絮叨叨说是穷家拖累了娃儿的话。每当这种情形,山大娘不得不拖着疲惫,尾随母亲绕村庄打转,直到她走的累了、嗓子哑了、精神倦了,才慢慢地上前,轻声软语,劝她回家。
山大娘的母亲最终迷了心智,山大娘的日子更难过了。然则穷且益坚,她凭着一股“紧把绳头做一场”的劲头,硬是把家撑了起来。
过了几年,我族中的三大爷,偶然认识了山大娘。那时三大爷是部队上的人,回家探亲正好遇到山大娘送弟弟参军。双方一说,山大娘的弟弟恰好是三大爷所在部队的新兵。山大娘恳求三大爷照顾他的弟弟,三大爷满口答应。这么一答应,两人竟结成了连理。
山大娘结婚的那年,她妹妹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专,照顾母亲的担子全落在山大娘肩上,她两头奔波,两头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婚后第二年,山大娘生了一个儿子,三大爷也因在部队上表现突出,提了干。就在所有人认为山大娘苦尽甘来之际,一天下午,山大娘的母亲忽然神智一清,给外孙烙了几张玉米饼,一路打听着送到山大娘家。
山大娘乍然见到母亲,惊喜而泣。山大娘的母亲瞧了眼熟睡中外孙,便要回去。山大娘见母亲不再糊涂,心里欢喜的极了,想当然以为她的病大好,抬头看到日头正高,想把孩子交给婆婆,好去生产队挣工分,当下答应母亲,抱起孩子,与她一起出了门,临行分别说:“娘,赶明儿我带孩子看你。”山大娘的母亲冲外孙扮了个鬼脸,迈开裹足留下的小脚,步履蹒跚,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天下午,这天下午对很多人来说,应该普通的早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对山大娘来说,那天下午是她们母女命运的转折,也是悲情延续。所以说延续,是她母亲在途中受了惊吓,有人见到,说是遇上了一条狗。那个年代的狗饿的两眼昏花,看什么都想咬上一口。
山大娘的母亲惊惶之下,神智大乱,哪里还分什么路径,狗都不追了,她仍跑进棉田,一不留神,摔昏在灌溉用的水沟里。好在田中劳作的人有认得她的,赶紧将她送到卫生院,并通知了山大娘。
这次惊吓,山大娘的母亲彻底疯了,半年后去世。山大娘给母亲送了终,想起母亲的死,她悔恨自责,得了癔病,常常深夜哭泣。大奶奶知道这事后,担心对孙子不好,先将他接过去自己来带,之后受不住山大娘向她索要孩子,便狠心将孩子送给一个远亲抚养。
山大娘见不到儿子,癔病更重,心智渐渐有些糊涂。大奶奶见此,更不让她见孩子了。于是恶性循环,山大娘行事愈发偏离正常人轨道。三大爷是一个珍爱声名的人,眼看妻子变成这样,索性断了家念,一步步地从排长升为团长,最后做到了军分区司令员。三大爷在儿子十五岁时,把他收到了身边。
孩子长大了,最挂念的往往是母亲。那孩子工作稳定后,回家乡探母。山大娘凭着母子间那种触摸不到,却又无刻不连的感应,当即认出了儿子。那一刻,山大娘如神附体,霎时间从二十几年的癔病中清醒过来,口中嚅嚅地说:“你…是兴兴?”
那孩子也即我的兴哥,双膝一软,眼中噙满了热泪,一个“娘”字在心里想叫了二十年后,又在口中停了一袋烟的功夫,终于叫出声来。这声“娘”,山大娘从青丝等到白发,她的泪早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流干了,如今见到儿子,她眼望院门,只是傻傻地笑。那一年我八岁,只知道山大娘有自己的儿子,后来回想,那本属于山大娘的东西,对我们每个家庭来说最寻常不过,但对她来说,怎会就那么难?这个问题我想了许多年,直到有了女儿才知道,我们没有经历山大娘的那种人生,固然存在处境不同、际遇有异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们把爱分给家人时,也留给了自己,而山大娘则是把爱全给了家人,没有给自己留下半分。
从那一年起,兴哥每年都抽一个月来探望山大娘。山大娘在兴哥来时,精神大好,兴哥一走,行为立时乖张。如此几次,族里的人看出了山大娘的心思,她是挂念儿子。于是悄悄告诉了兴哥,希望他把山大娘接到身边。
兴哥是个厚道人,看到别的老人膝下承欢,尽享天伦,他何尝不想把受苦的母亲接来奉养。兴嫂十分孝顺,自兴哥第一次回家便收拾好房间,劝他勿必将婆婆接来。那知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山大娘在这件事上极力反对,村里人说她倔强,放着福不享,偏一个人熬日子。身为人母的苦,只有自己最清楚,山大娘并非不想随儿子安度晚年,她是不想去三大爷所在的城市给他添堵。
此后的日子,山大娘独守三大爷留给她的两间土屋,以割草拾柴谋取生计。兴哥留的钱,弟妹送来的衣物,她一概不受。弟妹眼见姐姐受苦,带了一帮亲戚来劝。山大娘耳听着众声数落,先是嘿嘿傻笑,后又愣不丁地将一袋奶粉倒入门侧的榆树下,说是要修抹灶台。
亲戚们愕然之下,均认为山大娘昏聩了,眼瞅着在当时尚属稀缺物品的奶粉混在泥中再收不回来,只得叹息而去。从此,所有的亲人对她听之任之。山大娘院中的草堆、柴垛,从小到大,从大到无,如此周而复始。山大娘每年割的草和拾的柴加起来约有七八垛,每垛柴草卖到10元到20不等,粗落一算,也就百十元,这百十元是她一年所有开销的费用。
早年间,山大娘曾分有一亩多地,她只种了一年,就交给了三大爷的弟弟,说道:“兴叔家人口多,多一亩地就能多口饭吃,我自己怎么都能对付。”这话是山大娘清醒时说的,说的也是实情,刚分田到户的那会,农业技术落后,粮食生产不多,家家难以填饱肚皮。没有了田地的山大娘,凭着一股疯劲,在荒坡、沟渠,只要有空地,全都开荒种了粮食。
岁月如梭,慢慢的山大娘老了,佝偻的身躯再难背起一筐筐死沉死沉的青草,更要命的是由于机械代替了畜力,促使牲口急剧减少,干草没了生意,这对于一年到头以咸菜度日的山大娘来说,少了一项买盐的重要资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附近庄子里有几家做豆腐的,在没有注重环保的年代,他们都喜欢用山大娘那物美价廉的木材,所谓的木材,就是她捡来的一根根树枝。
幸福的生活充满了炫丽,而贫苦的命运往往都循环往复。一天晌午,山大娘像母亲一样摔在沟旁,与母亲不同的是,她不是遇上了狗,是老天一点点耗尽了她精气后,让赤日摄取了她仅存的灵光。山大娘没有她母亲那般幸运,这一摔,她暴晒了一下午才被人发现。
兴哥闻讯,连夜从港城返回。山大娘以她与生俱来的坚韧,打破所有人对她死讯的谈论。次日,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的时候,兴哥看到了全然痴呆的母亲。山大娘认不出儿子了。兴哥又是悲痛,又是幸慰,那让母亲颐养天年的心愿,等了二十年,终于实现。山大娘在兴哥的照顾下,度完人生的最后七年,安祥地走了,临去的那刻,上天让她灵光一现,说出了回家。
五千年传统中,女子幼时依父,成年随夫,老来归子,山大娘的家在哪里?她始终把自己当作是三大爷家的人,要回的自然是生养三大爷的老家,兴哥遵从了她的遗愿,将她埋在了祖坟。
山大娘甘于清贫,在许多人眼里是傻,她的行为确实是傻,不过决非真傻,傻子尚能分辨酸甜苦辣,山大娘再不济,总知道奶粉和石灰是不一样的。她那一桩桩有悖的情理的行径是对婚姻的坚守,也是怕拖累人。
《史记》中说汉高祖每过大粱,必派人祭祀信陵君。司马迁在编写战国四公子时,孟尝君等人用的是官称,惟独信陵君著为《魏公子列传》。后人敬重魏无忌是他无私于国家,我敬重山大娘是她无私于家人,家国在品格面前没有大小之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愿我为之敬重的山大娘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