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三年级,弟弟一年级,姐姐五年级。爸爸要把家从乡下搬到镇上去。一开始,妈妈不同意:地不种了,猪鸡不养了,就靠爸爸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家五口人咋生活?爸爸只说了一个理由,妈妈就同意了——等我们姐弟三人上中学就不用住宿了,镇上初中住宿的条件不好,多数住宿的孩子坚持不下来就都半道辍学了。
秋收之后搬家。爸妈卖了房,卖了鸡,卖了猪,卖了牛,卖了余粮。卖别的东西,我和姐弟都没觉得什么,只有在卖牛的时候,我们好好地哭了一鼻子,我们舍不得。队里分牛的时候,妈妈一下子抓到了最好的牛,牛生得强壮、犄角威武,我们给它起名“大角子”,平时都是我们仨喂它水喂它料,它就像是我们一个难舍难分的亲人,买主来拉走大角子的时候,弟弟说他看到大角子也在流泪……
爸爸从厂里求来一辆大解放车,拉着一个衣柜,两只皮箱,衣服被褥,简单的炊具,还有妈妈和我们三个,就这样把家搬到了镇里。没有房子,就租了一间半房,一间住人,另半间是厨房。
房子特别矮小,爸爸的个子一米七五,进门要低头,不然门框要撞头的。因为是厢房,本来就不得阳光,进了门还要往下走一个台阶,所以每次一进屋子就像掉坑里了一样。厨房特别窄小和简陋,刚够一个人转开身做全家人的饭。里屋地上摆放一个衣柜,再放一张吃饭的桌子,就只剩一个人走路那么宽了。只有一面炕,刚好够一家五口人睡觉,多一个人都住不下。两只皮箱没地方放,爸爸在炕梢地方搭起一个架子,下面住人,上面放箱子,我们姐弟三人用抓阉的办法决定每天谁在那里睡觉,因为我们谁在那里睡觉时都有点担心,真怕箱子掉下来砸着。
过了一年,爸妈张罗着买了房子,房子不太大,但是在爸妈精心修葺和巧手装扮下,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空间,特别开心。可是家里拉了饥荒,日子有点紧巴,妈妈闲不住也闲不起,出去打零工,只要能赚钱,她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不久,学校要开运动会,前一天快放学的时候,提出要求:每个学生都要穿运动服,不限制颜色和样式,只要是运动服就行。我们家里有一套运动服,是出去打工的老姨穿小拿回来的。深蓝色的运动服,胳膊和腿的外侧镶嵌着两道红杠,质地不错,七成新。平时都是姐姐穿着,我穿着稍微有点大,可是运动会我也想穿一天。但两个班都要求穿,我和姐姐争起来,争执不下都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很委屈。爸妈下班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现买是来不及的,再说,小镇上的商店里哪有卖运动服的?再说,爸妈哪里能拿出买运动服的钱啊?真是让人绝望啊,无法可想,我俩就一直哭。爸爸没有呵斥我们,温声细语地劝解,给我们擦着眼泪,搂住我们的时候,他突然流下眼泪,说:怪爸爸,爸爸没能耐啊。我和姐姐一下子愣住了,心里被揪了一下似的,扑到爸爸的怀里,再也不争了……第二天的运动会上,到底我们谁穿了运动服,有没有挨老师批评,我忘记了,唯有爸爸的泪,我至今没忘。
我高中毕业时,爷爷去世了。爸爸带着叔叔和姑姑们从容地妥贴地处理了爷爷的后事,他没有流一滴泪。之后,爸爸又赡养奶奶二十年,直到她九十岁时寿终正寝。处理完奶奶的后事,爸爸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沙发上,茫然地望向窗外,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没有看我,满眼的泪水瞬间决堤,喃喃地说:以后过年过节去哪呢?
之后,爸爸因患脑瘤治疗、手术,直到农历腊月二十六才出院回家,我一回到家精神放松,不一会儿就躺在爸爸的旁边睡着了。当时爸爸在床上坐着,妈妈进来说饭好了,可以吃饭。爸爸说:别喊她,让她多睡会儿,孩子都是跟我累的。我迷迷糊糊听见他们的对话,听到爸爸抽噎了一下,我知道他流泪了。我的脸侧向另一边,一动没动,假装还睡着,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爸爸!
爸爸是家里的长子,从少年时起就独立支撑,做了很多大事。生活中的无数艰难困苦,是我的笨笔写不出的,都那样被爸爸默默地扛在背上,担在肩上。小时候,爸爸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甚至没有大声呵斥过我们。长大后,上学,成家,立业,爸爸永远都无条件地支持我们。他和妈妈在一起生活快五十年了,把妈妈宠得像一个孩子。现在,他七十岁了,我唯愿时光能慢些,再慢些,让我能多多享受回家的美好。每次一敲门,就听见他趿着拖鞋来开门,门一开,我就抱住他,大声喊:爸!然后我们相视一笑,坐到沙发上,吃水果,吃零食,我听他讲前八百年后八百年的事,有的事他己经讲过许多次了,我还得假装听得兴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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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虎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