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3日,在海地大地震中,有8名中方维和人员牺牲,其中来自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的宣传干事钟荐勤年纪最轻,年仅34岁。就在他这次出征海地后的第四天,他的女儿降生了……
2010年3月10日,钟荐勤的长篇遗作《唯有情牵》获得第六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励基金奖特别奖。
2010年6月初,钟荐勤的妻子,同样是边防军人的徐宏在云南中医学院办公室,接受了本刊特约记者的专访……
边防警校的“地下恋情”
1997年12月,昆明,又是一个暖冬。
月底的一天,我和昆明边防指挥学校的几个学员,聚在学校的服务中心,为一位男同学过生日。快要开饭时,有一个人姗姗来迟,那位过生日的同学向大家介绍道:“这是我老乡钟荐勤。”这个饭局不再沉闷。钟荐勤向大家介绍自己的当兵“历史”:老家江西南丰县,高中毕业,1993年入伍,先是在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红河边防支队当饲养员。他绘声绘色地说,那是中越边境的一个山坳,指导员说猪圈离厨房远,身体好才能提着沉重的猪食走那么远,他身体壮,应该当仁不让。但他没有喂猪的经验,两个月下来,几头肥猪被他喂成了“瘦猴”,最后剩下的三头也奄奄一息。他就约了几个战友把病猪抬到营区晾衣场附近的香蕉林埋了。不想,深夜突然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声,大家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从四川老家来队探亲的司务长的媳妇,晚上去晾衣服,正好路过埋猪的地点,听见地底下传来的哼哼声,吓得魂飞魄散。指导员气急败坏:“你这臭小子,喂不了猪喂人吧!”就这句话,他转战厨房。没想到,因为检举炊事班长一边生火一边在锅里洗澡的事,又被后勤班清理出了户……”我们几个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两天后,那个过生日的男同学给我传了一张字条,竟然是钟荐勤写的:“你在学员5中队,我在学员6中队,每次排队的时候,我们都紧挨着。我从背后偷偷地注意你……”
我满脸通红。我问“传信”的男同学,这信是什么意思?那位男同学说:“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警校实行的是封闭管理,纪律就是高压线,因此我和钟荐勤的恋情只能处于“地下状态”。他跟我同龄,比我还小两个月。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母亲是小学教师,有五个姐姐,他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我喜欢他的淳朴、热情,还有才气和幽默。当年,他被从厨房“清理”出去之后,就凭着一点才气和文字功夫,当了连队的文书,后来又考上了边防学校……”
1998年寒假,听说我姐刚生完孩子,我要帮忙照顾姐姐,钟荐勤没有回老家,他花几千块钱买了一辆二手微型面包车,殷勤地拉着我,在我家和姐姐家之间奔波。他不敢见我的家人,远远地就把这辆车停下来。我笑话他痴情,又没“胆量”,还嘲笑他这辆车是“一级破车”,他也不介意。他把我拉到滇池看湖光山色,拉到世博园看花车,还送给我一块玉坠:“虽然这玉不值钱,但它是我们两个人感情的证物。”
1998年7月,我跟钟荐勤同时从警校毕业,我被分配到红河州河口边防检查站,他则被分到金水河边防检查站。我离开昆明那天,他到车站送我,父母对他似乎还比较满意。
河口是一个有亚热带风光的边境县城,与越南老街隔河相望,商贾云集。这里要经受烈日的炙烤和雨季的煎熬,我刚来时很不适应。每隔一两个星期,钟荐勤就坐汽车从金水河来看望我。他一般都是当天来当天去,路上要折腾八九个小时。他每次来不是送给我茶叶,就是送给我书。
2001年4月,我和钟荐勤领取了结婚证。8月10日,我们在河口检查站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婚礼,宿舍就是我们的新房。
幸福是拽着你的手一起回家
婚后,我和钟荐勤还是聚少离多,也不敢要孩子。他撰写了大量的新闻报道,之后被抽调到云南省公安厅警方报道组,经常随同警方出行。2003年,他被正式调入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任新闻干事。不久,他的作品获得了公安部“金盾”文化工程奖,而后他加入了云南省作家协会。
2005年8月,我转业到云南省中医学院。2007年春节后,工作、生活基本稳定下来,我们俩终于开始了“造人”计划。没想到这时公安部突然来了通知,要求云南公安边防部队选派官兵,组建第六支赴海地维和警察防暴队。钟荐勤在第一时间报了名。
回家,他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当时,我心里充满了矛盾。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真的要去,我是拦不住的。可他一旦入选,就意味着“造人”计划得推迟两年。虽然我默许了他的决定,但心里却暗暗希望他会被淘汰下来。
所有报名者都要通过外语、体能、驾驶等项目的考核,采取“突然死亡考试法”,一科没过关,立即淘汰。那段时间,他恶补英语,连吃饭、上卫生间都在记单词。
6月28日,钟荐勤最终通过了选拔。回到家,他兴奋地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笑着向我保证:“等我从海地回来,我就天天待在你身边,好好地侍候你,等待咱们的宝宝诞生!”
经过几个月的集中培训,11月29日上午,钟荐勤和入选的战友们出发去北京。停机坪里站满了送行的家属,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在送别的现场奔忙着,拍照,录像,带着记者采访队员。他是那样精神蓬勃,士气昂扬。我静静地注视着他,想记住他的每一个细节。飞机快起飞时,他才赶紧朝我跑来,我拼命忍住眼泪对他微笑……
钟荐勤在防暴队中仍承担宣传工作,他在任务区拍摄了大量的DV带,真实记录了中国维和警察在异国他乡的英雄事迹。我们可以通过一条专线电话或网络联系。因有12个小时时差,他给我打电话一般都选择在当地夜里12点左右。
2008年4月,我有一周多没有跟钟荐勤联系上。从《新闻联播》上看到海地因为粮食危机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事件后,我便整日都焦灼不安。10天后,他从海地首都太子港发来信息报平安,说那些天他和战友们组成一个处突分队,前往距离太子港200公里外的莱卡耶执行特勤任务。听着他的解释,我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可我却不敢告诉他,这10天,我是怎样在牵挂中煎熬着……
其实,任务区危机四伏。4月12日,与他们一同到莱卡执勤的尼日尼亚警官爱米诺遭到武装匪徒袭击,身中数枪牺牲。爱米诺是他在维和部队中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4月18日,钟荐勤和战友们参加了联合国驻海地特派团为爱米诺举行的葬礼。后来,他在电话中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他感慨人生的无常,觉得人生更需要珍惜梦里旋舞的每一个灿烂瞬间,哪怕结局是黑暗的死亡,也是值得和有价值的……
在海地,有一件事钟荐勤是瞒着我的。他在担任边防警察的十多年中,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可在国内的时候,他一直静不下心来创作,海地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反而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他随身带着电脑,找一切空隙时间写作,有时在联合国莱卡营地的小餐厅里,餐厅关门后,他就蹲在地铺上写作……6月17日,二十多万字的第一稿终于完成,他在电脑上制作了一张扉页,打印上“献给我的金鱼(他对我的昵称)——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要等到维和结束回国的时候,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2008年8月底,维和行动结束,钟荐勤就要回家了!9月2日,我去机场接他。预计飞机到达昆明的时间接近凌晨,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打车赶到机场。不曾想所有队员都出来了,独独没有看见他。几分钟后,他终于背着大行囊袋出现在我面前,憨憨地朝我笑,略带倦意的脸黑瘦了一大圈。他解释说,一下飞机就忙着给媒体宣传素材,所以出来晚了。拽着他的手,一起回家,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回到家,钟荐勤兴奋地对我说:“回国的感觉真好啊,出门再也不用戴防弹头盔和穿防弹衣了。”他捧出一大摞打印得工工整整的书稿,亲吻着我的额头:“我要送给你一件绝对想不到的礼物!”当我看到书稿第一页上打印的字样时,我眼睛一下子就湿了。钟荐勤把我搂在怀里:“第二件礼物有待完成,那就是咱们生命中的宝宝!”
钟荐勤本可以在家休息两个月,但实际上他只休息了几天。他从海地带回了拍摄的近300盒DV带,要整理维和防暴队宣传表彰的素材,并根据这些实地拍摄的视频素材,协助中央电视台拍摄纪实电视专题片《加勒比风暴》,准备在国庆60周年前播出。同时,他还要联系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的事。
一天早上,我在卫生间突然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钟荐勤问我怎么了?我红着脸没有说。上班后,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钟荐勤,说到早上的“发现”。
钟荐勤马上开车回家,从垃圾桶里翻出我早上丢弃的早孕试纸,送给一位医生朋友,朋友肯定我已经怀孕了。他立刻打电话告诉远在江西的婆婆和五个姐姐,还有我的父母、姐妹,向他们“报告”这一喜讯。
第二天,医生检查证实我已经怀孕。此时,我已经33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高龄孕妇。从此,我每天下班,钟荐勤都开车来接。他在警校学的是后勤专业,烧得一手好菜,他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增加营养。
“爸爸”藏在心灵深处的爱
2009年3月,钟荐勤第二次接到出征海地的通知。
我也当过12年的边防警察,知道什么是“命令”。何况钟荐勤现在各种荣誉在身,在第一次维和行动中,他荣立了一等功,被公安部授予“维和勋章”,还被联合国授予的“和平勋章”。我不能拖他的后腿。虽然心里感到委屈,但却深明大义地说:“你使命在身,谁也拦不住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钟荐勤深感内疚,把头贴在我的肚子上,感受着宝宝的胎动,叹了口气说:“哎,实在是舍不得啊。”
2009年3月底,钟荐勤要去北京参加集训,他把婆婆接到昆明照顾我。5月中旬,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唯有情牵》,由北京群众出版社出版。他从北京带回了样书,第一本书是送给我们即将出生的宝宝的,他在扉页上写道:“给我亲爱的小狗熊,爱你的爸爸!”第二本是送给我的,扉页上写着:“献给我的金鱼,爱你的老公!”
其实,钟荐勤第一次从海地回来,我就读过他那厚厚的打印稿了。小说展示了老中青三代边防警察在维和任务突然来临时,每个人所作的选择,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情”字——亲情、爱情、友情,更有家国情,以及为世界和平而奉献的大爱之情!从中,我找到了钟荐勤和我的“影子”。
宝宝的预产期是6月17日,有亲友建议我提前做剖腹产,好让钟荐勤在出征海地前,见到宝宝出生,也弥补少许遗憾。钟荐勤不同意,他怕孩子长不好,希望宝宝在我的肚子里呆到足月。
6月13日,钟荐勤第二次出征海地。在北京临上飞机前,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爸爸:此次出去一定要记得多了一人等你回来!一定要平安、健康地回来!”我在这条短信中第一次用宝宝的口吻称呼他“爸爸”,此后给他的短信开头都是这么称呼。
6月17日下午,我住进昆明昆华医院妇产科。因孩子脐带绕颈,医生建议做剖腹产。晚上九点零三分,女儿平安降生。巧的是,这第二件“礼物”,与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相隔整整一年!
婆婆高兴地打电话给钟荐勤,告诉他:“母女平安!孩子6斤3两,很漂亮,很白,像你。”
剖腹产时,我身体消耗很大,产后贫血,气色差,子宫恢复得不好。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钟荐勤。我通过网络视频,让女儿和他见面,女儿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兴奋不已。满月时,我从网上给他发了很多女儿的照片。他说等女儿周岁时,他回来要好好地庆祝一番!
女儿满月后,我要给她落户、打预防针,可“爸爸”还没取好名字。我催他,他翻了两天字典,在一张A4纸上满满当当地写了几十个名字,最后挑了三个,我从中选了“钟佳璇”这个名字,寓意女儿有一个美丽的未来。他憧憬着告诉我:“回国的感觉真好!可以一手抱妻子,一手抱孩子……”
婆婆回江西后,我带着女儿住进娘家。
2010年1月13日,我早上坐公交车上班,在车上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让我上网看一下,说海地地震了!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到办公室后,我立刻打开电脑,。电话打不通,我就不停地给钟荐勤发短信,在QQ上留言。
可我却没有接到钟荐勤的任何信息。晚上,女儿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比任何一天都哭闹得厉害,谁也哄不住。我一夜无眠。
14日下午,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领导来家里看望我,说海地发生地震时,钟荐勤正参加联合国驻海地特别团会议,包括团长等101人遇难,“钟荐勤也被埋在里面”……
15日下午,在家人的陪同下,我带着才半岁大的女儿来到北京。19日早上,姐姐抱着女儿等在机场外面,我和其他亲人一同到机场迎灵。“爸爸”是第七个出来的,冰棺上盖着鲜艳的国旗。我一身黑色素装,浑身颤抖着从士兵手中捧过丈夫的遗像。我心口紧贴着“爸爸”,想要让他感受到我的心跳和温暖。时空在那一刻仿佛凝固……
我收到了“爸爸”在海地的遗物:他的手机,里面有六七百条信息;一张写满了女儿“名字”的A4纸;还有3只狗熊布娃娃……
“爸爸”等八位维和烈士被安葬在北京八宝山公墓。他的英灵长眠于苍山松柏中,也长眠在我心中……
2010年3月8日,我和其他维和烈士的亲属应邀前去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参加联合国为缅怀在海地大地震中遇难的101名军事、警务和文职人员举行的悼念仪式。9日上午,联合国总部降半旗志哀,潘基文秘书长发表了纪念讲话。在海地著名女歌手艾默莉娜·米歇尔忧伤的歌声中,我再次潸然泪下。
国家给了钟荐勤等八位维和烈士很高的荣誉,他最终是带着自己的英雄梦魂归故土!而我还要坚强地站起来,抚养好我们爱情的结晶——钟佳璇已经会叫“妈妈”了,也会对着荐勤的照片叫“爸爸”,只是她每一声稚嫩的“爸爸”,都会让我泪如雨下……
无数个长夜里,我看着熟睡的女儿,抚摸着胸前的玉坠,翻看着荐勤留下的《唯有情牵》。床头的电话机却不再响起,也无人再给我泡醇香的普洱茶。但他还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好像还在说他当年“可怜了那几头猪”……
6月17日,是女儿一周岁生日。婆婆和荐勤的几个姐姐来到昆明。女儿的这个生日过得热热闹闹的,这是“爸爸”生前的愿望!在温馨的生日烛光中,我也默默地许下心愿:荐勤,放心吧,我会培养好女儿,让她像你所期望的那样,健康、快乐地成长!
海地遗作:那是英雄爸爸留给从未见面女儿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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