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一名考生分数不够靠造假上线,社会舆论估计都会很愤怒。现在,为什么就对何川洋格外容忍呢?难道犯错之后,我们是根据分数好坏来决定谴责与否?
●违规受到惩罚是必须的,这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以及更大的社会普遍秩序。同情理解造成的分歧,最多只是涉及惩罚程度的轻重才对。
●此案最有意义的地方,就在于它引起的价值观碰撞,希望能加强人们对公平正义的进一步理解,学会对法治规则的基本敬畏。
●主持人:本报记者 龚丹韵
●嘉 宾:章友德(上海政法学院社会学教授)
龚丹韵:何川洋不加分也是当地的高考状元,但民族身份造假的行为本身,还是属于违法乱纪。对此,舆论呈现相反的两端:一边是要求按规定取消录取资格,以警示后来人,维护公平的社会秩序;一边是对他个人的同情宽恕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令何案陷入了进退尴尬的地步,对此您怎么看?
章友德:假设一名考生分数不够靠造假上线,社会舆论估计都会很愤怒。现在,为什么就对何川洋格外容忍呢?难道犯错之后,我们是根据分数好坏来决定谴责与否?不管成绩假不假,没考试之前谁也不知道。这种造假行为,何川洋和其他被查出来的30多名考生是一样的性质。何川洋的成绩如果可以认可,其他造假考生不也能获得认可吗?
有人说他太小,一切都听家长的。且不谈何川洋本人,这些年来有无数机会可以自己纠正却没这样做。关键是,按此逻辑推理,以后但凡高考的造假舞弊,是否都能以考生太小是家长做主为理由,只惩罚家长,不用本人承担任何责任?其后果我想人人都可以猜到,那就是将来高考可能会造假满天飞,而只要成绩达线,就让父母揽下所有罪行,本人心安理得读大学。这真的公平吗?无论考分结果,法律首先维护的是程序上的正义,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局面的扩散。
龚丹韵:但同情舆论如此之多,据一些网络调查表明,甚至超过一半。是不是背后折射出某些社会心态?
章友德:何川洋现象,首先体现了价值观的失范。民族身份造假不独何川洋一个,当地被查到一批,可见失范的行为已经形成共识,有一批父母亲们,滥用职权、突破底线。这已经不是何川洋的偶发行为,而是一起集体事件,我们不能只看到何川洋一个人分数过线。
其次,一些不顾社会规范的舆论,体现了国民价值观的混乱。为何川洋开脱的很多人,可能自己也有艰苦的高考经历,或自己的孩子面临高考压力,于是将心比心,似乎只要孩子成绩是真的好,其他一切都好,这是典型的马基雅弗里主义———只要目的达到,可以不论手段如何。舆论者们平时的生活言行,或许都已经默认价值观的一再退守,所以当看到何川洋分数如此之高,也就不觉得违法行为本身有多严重。这样的思维背后,与其说是对一个孩子的同情心集体爆发,不如说这种扭曲的价值观,本来就是成人社会的潜规则习惯。
龚丹韵:国内对高考状元的炒作一直长盛不衰,可见分数高于一切的心理,我们由来已久。
章友德:对状元的吹捧,是基于传统光宗耀祖的心理。按理说,考到了自己想要的学校和专业,举家欢喜也就够了,有必要非得铆牢某个地区的第一名吗?
我们一些传统文化里的弊病,还没有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而彻底消失。毕竟在儒家文化中,并没有程序正义的概念,更喜欢讲熟人社会的人情伦理,与现代法治理念并不完全一致。今天我们说,每一个公民都有享受教育的平等权利,这在过去任何传统文化中都是没有的。毕竟,巨大的社会转型还只有短短三十年,概念还只是概念,没有完全内化为国民的价值观和行为,中体西用的思想仍然很严重。
为一个高分,就可以忽视侵犯其他人平等权利的行为,说明我们三十年的改革中,一套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现代规则还有待完善。不少人误读了市场经济的价值基础,把它理解成了极端私利。所以这已经不是一个何川洋的问题,而是社会转型的价值观危机,凸显出尽力适应时代的核心价值的稀缺,以及做人的教育和做事的教育出现严重失衡。
龚丹韵:有意思的是,主流媒体和学者文人们,大多持严惩的观点,这恐怕不是偶然吧?
章友德:我想这个群体希望的严惩不贷,并非针对何川洋个人,而是更多看到了何川洋事件背后,需要引导一个符合现代价值规范的舆论。不然,就会出现一权在手、赢者通吃的局面。为孩子加分不只是眼前利益的化,也是一个家庭未来利益的化。这是对其他公民基本权利的侵犯。
龚丹韵:道理虽然明晰,但眼下两派观点几乎旗鼓相当,可见大众并未对此达成价值观上的共识。
章友德:共识也是有前提的。罗尔斯曾经和诺齐克辩论,一个说现代社会如果一切归零,起点公平,最后通过财富转移的手段帮助穷人,是符合正义的。另一个说,如果第一笔财富的获得没有原罪,那么就没有理由把他的财富拿出去。这是一个公平重要还是平等重要的选择。无论站在哪一方,探讨都有一个默认前提,那就是现代社会需要保证人人都应当享有的基本权利。我们现在就是共识的前提还未达成:违规受到惩罚是必须的,这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以及更大的社会普遍秩序,同情理解造成的分歧,最多只是涉及惩罚程度的轻重才对。
当然,达成共识也需要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每一次社会舆论的激辩本身,都在促进社会价值观的发育。不仅仅何川洋,如今我们对高考制度也是众说纷纭。双方的分化在于:一种人认为不公平的现实,只能遵循;另一种人认为因为不够公平,所以要为建立更加公平的环境而努力。现在人们不同的立场,其实就是基于这两种不同的态度。
退一万步说,就算取消何川洋今年的资格,以他的实力明年重考也行,这并不算是足以影响他一生的惩罚。违背道德法律的后果,就必须去承担,我想这是一个人成长中应该去学会的公民教育。这不只是他个人必须经历的成长阵痛,也是我们民族在社会转型中需要经历的价值阵痛。此案最有意义的地方,就在于它引起的价值观碰撞,希望能加强人们对公平正义的进一步理解,学会对法治规则的基本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