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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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生长在村庄里的人,除了熟知花生、芝麻、高粱、红薯等五谷杂粮,桃子、李子、枣子、橘子、板栗、石榴等村野里高矮的果树,还有天上飞的燕子、麻雀、喜鹊、布谷鸟,夜晚啼哭的猫头鹰,水里游走的小鱼小虾,到处都是我的记忆。也许,这些都是构成村庄记忆的元素。村子里所有的生命,和我一样别无二致,卑微,倔强,以宽容的姿态,自我容纳。

在老家安仁朴塘村,也盛产过贫穷,富有,这是村子里生存的自然法则。朴塘村辽阔,山脉之多,溪水之丰,足以令周边的村庄所汗颜。站在村头的台岗寨山顶,远处可以看见罗霄山脉东北的崇山峻岭,近处可以看见蜿蜒曲舞的永乐江。村子里还有更辽阔的人家和田野,炊烟在巨大的村庄上空,飘荡成一道道曲线。每当黑夜来临,童谣便像炊烟一样,弥漫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我就是这样生长的,听着母亲的童谣,经常在鸡鸣狗叫的村子里,和孩童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母亲去世十年余,每每想起母亲,就会想起母亲的青春,因家庭的变故和困顿,而将自己的才气,变得内敛。母亲青年时代到省城工作,外婆家无子嗣,作为长女,她背负着命运的束缚。与父亲结婚后,尽管做过乡里的会计,当过接生婆,却始终在命运的负重中前行。我懵懂的记忆中,母亲爱唱歌,爱乐器,爱集邮,只是命运的不公,让她在村庄里与宿命共存。也正是母亲的才华,和与生俱来的文艺天赋,全部倾注在养儿育女的日常中。长大后,我们兄弟几人,个个多才多艺。父母建房时,看宅基地的地生(风水先生)说,这是他一辈子看得最好的宅基,起码出五六个文曲星。地生向外祖母讨要了一份厚礼后,便收了山,从此退隐江湖。外祖母在世时,经常对我们神秘又絮絮叨叨地传颂,仿佛这村子里不曾人知的告密。

母亲文化高,我们的童年记忆愈加丰富。平日里,村子里除了骂架的婆姨,喊魂的老娭毑,村子里最热闹的莫过于东家哄猪圈,西家喊牛归。村子里的畜生认声,它们凭借主人的呼唤,如倦鸟归巢。夜晚一旦来临,村子里的煤油灯就会稀稀落落地照亮着某个窗口。那时,村子里的窗子,有玻璃的,有报纸糊的,也有空洞的木雕格子,若是冬天,呼呼的北风经过,那刺骨的寒风吹透着屋子里的灵魂。我很小的时候,就住在一间土砖屋里,父亲从学校带来的报纸糊了厚厚几层。每当夜晚洗刷一结束,母亲就早早吹灭了煤油灯火,在黑暗中给我唱起了那些似曾熟悉的童谣。

母亲的歌谣,是村子里习以为常的老调。它取之于生活,或经典的名著当中的片段,也有乡村最日常的唱诵。我不觉得厌倦,或生分。这种歌谣,在枯燥单调的乡村生活中,犹如一道潺潺流水,叮叮当当,又心神安宁。母亲一开口,字正腔圆,声声入耳。比如母亲唱西游记:唐仙骑马乱冲冲,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金箍捧长,后面跟着个沙和尚。沙和尚耳朵大,后面跟着猪八戒。猪八戒背过钉,后面跟着个白骨精……再比如唱日常:点点虫儿飞,飞到外婆园滴,吃了外婆滴菜,逗起外婆拜(骂的意思)……母亲的歌谣没有什么新意,这是村子里千百年的传唱,却成了那个年代最富有的精神唱诵。我们习惯屏住气,听母亲的唱调,如摇篮曲一样,把我们从夜幕中带向遥远的梦乡。

母亲不光会唱童谣,偶尔也会唱一段红歌。母亲的嗓子清亮,她低声的清唱,会将我们的梦境带到更安全的地方。年少时,我喜欢母亲唱歌,有事没事跟着她哼唱几句,一个劲地佩服她。以至于今天,我唱红歌的水准,让人羡慕,并由衷赞叹。在朴塘村,母亲究竟会唱多少歌曲,恐怕甚少有人知晓。凭借这些记忆,母亲的生命依旧鲜活,她时时刻刻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我在她哼哼呀呀的唱声中长大,在她哼哼呀呀的唱声中背着书包上学,在她哼哼呀呀的唱声中如喜鹊一样欢快地放学回家,在她哼哼呀呀的唱声中,从懵懂少年进入了中年。我更明白,母亲终究要老去,我也是,在生命的轮回中,谁也离不开这宿命的别离。只是今晚月明如梭,我便想起了她。

早些年,我刚离开家乡,到佛山蜗居,最初活得异常艰难。住过铁皮房子,睡过水泥地板,内心终究是漂浮的。当我有了新的起点后,才发现远离了故乡,更懂得恋旧。尽管日子渐渐地好了起来,然而,我却因为没有了母亲,变得孤独了些。一个人,活得再大,见不到母亲,必定失去了母爱。好比回家,若是有母亲的呼唤,这时候,突然觉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然悲怆如风,正迎面袭来,那远去的歌谣,母亲的身影,正如一阵凄厉的风刮过我心存怀念的天空。如童谣,一声声长,一声声短,一声声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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