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加两的月光来。那清幽、空灵的月光,曾温暖我的心灵。
那是世纪之交,我和所有的求职青年一样,因找不到工作内心充满苦闷和彷徨。在家呆着觉得荒废日子,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到加两学校去当代课老师。一去就是六年。
学校在半山腰上,没有运动场地,只有两栋东歪西倒的木楼。隔着一条溪,学校对面有一个傍山而立的苗寨,那是后来我经常去赏月的加两。
山里的生活很单调,也很无聊,除了上课,多数时间我都在闭门读书。带去的几本书很快就看完,由于不通公路,到外面一趟很不容易,新书是想都不敢想的。山脚有一条小溪,两岸是农田。靠学校一边有两栋木房,那是乡政府办公楼。没有街道,也没有商店,显得萧条而寂寥。
因为空虚和寂寥,我常在课余时间到对面的加两寨去转悠,借家访之名行混饭之实。这里距乡政府仅百步之遥,想必农民的生活过得不错。一天,我到学生家里去做客,饭前学生家长老是抱怨没菜下饭,我认为这是没有什么好菜招待客人而惭愧,心里为自己轻意留下为难主人而不自在。我们围着火堂,每人手上揣着一碗白米饭,女主人给我敬一杯酒,醇香而清爽。酒后,主人吩咐“吃饭吧,没有什么菜!”我先愣了一下,然后才知道的确没什么菜,就算无油的寡汤也没有。
代课老师的生活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山民们的生活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因此,我便成了寨上人家的常客。
这里地处月亮山腹地。有传说,站在月亮山山峰上,伸手就可以摘到月亮的。传说的神秘我不太相信,但在这里观赏月光别有一番况味倒是事实。月光从加宜山上倾泻下来,山川轮廓分明,梯田沟壑清晰可辨,苍穹、大地、木楼人家融为一体,分不清远景和近意。那种清幽窈渺、空灵含蓄的感觉是让人百看不厌常而往之的。
有月光的晚上,山寨小小坪地上,一群年岁十七八光景的后生捧着芦笙迈着粗犷的舞步尽情地吹着,他们吹的曲子我不懂,但那曲调让我着迷。坪地周围吊脚楼上,木窗次第打开,有少女银铃的笑声从窗里溢出——山里的夜生活开始了。
芦笙曲子吸引着山寨的农民如朝圣者,他们点着松枝油三三两两地赶来。有老人,有小孩,多数是少男少女。老人和小孩只不过是看热闹罢了。一时间里,人头攒动,火光摇曳,在月光下的情景让人恍惚迷离。
女孩子们作装很是讲究,衣服多是黑蓝两色,一律的黑色百褶裙,头簪银饰,脚穿花鞋,随着芦笙曲子的节奏踩点旋转,形成一个律动的圆圈。她们姿态、神情宛若天成,仿佛天生的韵味。
月亮西移,远山和近树影影绰绰。有老人举着火把大声呼喊自家孩子的名字,层层围观的人群开始动摇。有调皮的后生悄悄伸手去拉扯姑娘的裙子,或用手拐在女孩子的胸前轻轻碰了一下,运气好的迎来回眸一笑,运气不好的无不换来粗野的骂声。这时候,妙龄少女是不太听从老人的吆喝跟着回屋的,她们结伴而行,到某一同伴家里去,挤在一间矮而窄的房间里,相互挑逗,发出清脆的笑声——我疑心这笑声里隐含着某种召唤或蛊惑。后生们也很知趣,邀三朋两友推门而入,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堂唱起悠扬的情歌。唱到动情处,女孩子们经不起诱惑出来了,坐在火堂的另一边,对男孩子的歌认真地听着,认真地对答。屋外月光满地,屋内春情溢满。
月光西沉,东边的山头上朝霞初放,他们各唱着缠绵的歌回去了,等着他们的是,放牛、犁田、割草、砍柴、打猪菜。
有个女孩子教给我一首很动听、很痴情、很执著的歌,不妨译来分享。歌是这样唱的:
碓声四起,月亮西沉,时光轮转,鸡鸭下埘;聚散难料,此刻分离;别后不见,日夜相思,相思不防,怕君寂寞;所呈之物,几辈珍藏,雨天保管,晴日玩赏;别后路长,请君勿忘,风雨难隔,阴晴同往;你走之后,别听路人,人言可畏,相思难熬;人生苦短,望常相思。
初听这歌时,我曾为之软弱得泪眼朦胧,我想天地人间没有比这种感情更纯粹,更屈服人,更让人仰慕的了。我曾想,我要融入这里的生活,我要学会宁静,我要让那个教我唱歌的女子成为我的新娘。然而,我最终还是未能坚守自己的意愿。
只要有月亮的晚上,我几乎都要到加两寨上去,多半不是为着月光,而是月光下发生的故事。找一处吊脚楼的“美人靠”倚偎,看月光下幽会的轻年男女,或侧耳倾听木楼里传来的悠远歌声,抑或干脆靠近一个老人,听他说没完没了的往事。
后来我发现,对面的吊脚楼上的窗子总有一双眼睛向学校这边打望,当我立足回望时,那身影又隐而不见了。那人是谁呢?她是教我苗歌的女孩么?我感觉是她。我还是在有月光的晚上到对面的山寨去,造访那扇美丽的窗,那是一个柔情似水心无杂念的女子。如果我会唱歌,我将用最动听的歌喉表达我的敬佩。然而,站在她的面前,我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杂念的外人。
一年之后,我为自己飘渺的前途离开了加两学校。走的那天,我没有看见教我苗歌的女子,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似乎在一个我没有发现的地方凝望着我离去的背影。
如今想来,那些日子已十分遥远而依稀,但那从加宜山上倾泻下来的清幽、空灵的月光不曾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