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的农闲并非无事可干,就是到了隆冬腊月,生产队也照常上工。虽然田里的事情少了,但场上的生活一样不拉地等着呢。
做场上生活的并不是壮劳力,而是老弱病残者和一些十五六岁的“半桩子”。场上生活比较轻巧,但花样繁多。生产队长在分派任务时,往往让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年老的男人事情最多,他们要修车水用的水车、漕筒,要补扬车的风帆,替钉耙更换耙钉。还要查看晒粮用的翻耙、推耙、扬锨,拖泥用的拖耙。有时还要整理牛打场用的轭,把平了槽的石磙子、石磨重洗,他们有做不完的事。
老年妇女的事情不是太多,她们做得最多的是筛稻种、筛黄豆、搓草绳,打箔子。看她们筛东西很娴熟,两个手腕轻微地摇动,筛子里的杂质就听话地拢聚到了中间,说不出的神奇。女孩子们心痒痒地想学,可是筛子一到了她们手上就会觉得不像,任凭她们如何用力地推拉摇晃,筛子里的东西好像和她们作对,不一会就能急出一头的汗来。当然,她们如果铁了心想学也不是太难的,一旦掌握了技巧,姑娘们筛起东西来柔美而灵动,才好看呢。可见,实践和劳动是能产生出真正的美来的。
其实,无论男女,十五六岁的这些“半桩子”所做的场上生活似有定制的,他们的任务好像就是捶草、剥麻之类。秋收后,每个生产队的场上都要竖起几个高大得近乎巍峨的草堆。堆草堆不是谁都可以的,这里面有学问。得一层层铺匀、码实,讲究上大、下小,马鞍顶,得断漏。如果一个硕大的草堆到了三春天因为漏而烂掉了大部分草,堆草堆者是要被责难的。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草堆,供自家烧煮。生产队的草堆是公用,主要用作集体烧饭,垫生产队的猪圈、鸭栏、牛棚,冬天牛的草料也出于此。
里下河的人们把稻草叫着穰草,这穰草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就是搓绳。那时候,劳动生产中需要大量各种各样的绳,有拴船用的铁绳,打场拉石磙、抬机器等用的麻绳,打箔子、扎篱笆用的草绳。铁绳是在铁匠铺里打的,麻绳和草绳得自己来。到了寒冬腊月,生产队便安排人干这事。
要搓绳得先捶草。早在收割时,有经验的生产队长就会安排人将一部分稻把用滚龙打完后,扎成伞样,竖在田里晒干,捆好,单独堆放。农村人把这种整齐捆放的稻草叫作干草。搓绳一般就用干草。由于当年的干草**,搓起绳来除了硌手,搓出来的绳也不紧致。因此,在搓绳之前得先捶草,干草捶熟了,搓起绳来才顺溜。
捶草有专门用的木榔头,干草的下面垫一块厚实的榆树砧板。每捆待捶的干草都要被扎成碗口粗的一束为宜,再大捶不熟。小了,容易捶烂。捶草得两个人,一个持榔头捶打,一个负责抓住这束草的一头不停地转动,这叫斟草。捶草两人一组,自由搭配。往往是男的捶,女的斟。如果两个男孩一组,别人会说他们没出息,意思是浪费了劳力。如果两个女孩一组,负责捶草的要被说成“赛小伙”,一个姑娘被喊成“赛小伙”是很难听的。
捶草的重点是干草的根部,一束干草捶熟有一半多的力气要花在这个地方。从头至尾挨着捶过去,用手摸摸干草都绵软了,就算捶熟了。置之一边,重换一束。捶草多在室内进行,大部分选在生产队的保管室或牛房进行。捶草极费力气,虽然是寒冬腊月,但只要一开捶,不一会小伙子头上就要冒热气了。
干草捶熟后,生产队会组织大家搓绳。老年妇女,被称为新农民的知青,放寒假的学生,他们都是搓绳队伍里的一员。搓绳时如果碰到没捶熟的干草硌手,搓绳者会嘀咕捶草的偷工减料,满脸鄙视之色。有经验的搓绳者怎么搓都没事,没经验的学生或知青,搓不了半天就会手上起泡,生疼。下晚,生产队记工员来验工了,他的记工标准很特别,以庹为单位,多少庹记一分工。那几天,经过突击,生产队一年的绳就够了,它们被整齐地码在保管室的一角,随用随取。
生产队所用的绳并不都是搓的,就是草绳也不全是。那时候,麻绳是很金贵的,不到非用不可,保管员就舍不得拿出来。因此,生产队每年都要用绞关绞一些粗的草绳,以备不时之需。我小的时候就听大人把粗的绳子叫作“索”,便知道了小者为绳,大者为索。在我印象中,最粗的草绳莫过于夏天用来“昻”蚊烟的索了,粗若手臂,一大盘湿了的麻花索能“昻”一个夏天。
我对于搓绳不仅印象深刻,简直可以说是有切肤之痛。我儿时家贫,可是不识字的母亲咬牙坚持让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都上学,兄弟三人居然都上到了高中毕业,这在方圆几十里是极为罕见的。为了解决书学费,一到冬天,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带着我们几个搓绳。那时我家最常见的一景就是,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兄弟姐妹几个默不作声,埋头搓绳。我们每天都要搓得很晚,坚持到最后的往往是勤劳的二哥和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寒冬的早晨,母亲还要挑一大担草绳赶到十多里外的集镇上去卖,她回到家时从没耽误过生产队上工。
母亲手上的茧很厚,那是她常年搓绳结下的。母亲是“反手撇子”,她搓的绳是反“正”,因为结实,很受欢迎。母亲这辈子搓了多少绳已无法丈量,我们只知道,这双手为她的一群儿女搓来了知识、前途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