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被父亲翻烂了的药书里,知道有味中药叫龙骨,有镇静安神、敛疮生肌的作用。以后的好多年里,龙骨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躺在中医药匣子里的一味药而已。
前些日子去看病,在中医开的药方里,辨别出了“龙骨”两个字。龙骨,是龙的骨头吧?我在医生对着药方抓药时,问了一句。
爱中医的人和爱文字的人一样,都有股执拗劲。他停下手,透过厚厚的镜片,对着我看了半天,说,现在的人都喜欢断章取义,中医中药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回家好好学学吧。
取了药出门,分明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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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翻书《本草经百种录》,看到龙骨这味药:龙骨最粘涩,能收敛正气,凡心神耗散,肠胃滑脱之疾,皆能已之……“收敛正气”,看到这四个字,独独的一份好感从内心深处袅袅地散了出来。
“龙骨,是古代多种大型哺乳动物,如三趾马、犀牛、鹿、大象等的骨骼化石,内含碳酸钙、磷酸钙,少量铁、镁、铝、钾、钠、氯、硫酸根等,味甘、涩,性平。具有镇静,敛汗涩精,生肌敛疮的功效。”查书籍,问度娘,忙活了一整天,都没有把龙骨和龙扯到一起——时隔多日后终于理解了落在背后的那一声叹息。
龙骨是一味中药,是古代多种大型哺乳动物化石。取名“龙骨”,只是因为它的硕大与久远符合古人对龙的想象。它躺在医书里,躺在中药铺里,躺在中医的药方里。对我而言,它只是个遥远的存在。
直到我站在贺兰山下一片废弃不用的砖厂里,眼前的景几乎具备了荒凉的所有特征,沧桑得近乎残忍:地表裸露着,呈现出严重的水土流失症状,沟壑纵横,植被稀少。放眼四周,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呼呼的北风扬起阵阵沙尘,心也被吹得荒凉起来。一道道生锈的铁丝网,将荒凉分隔几处,同时将探访者的脚步阻隔在遗址之外。越过一道坎,爬上一道坡,从沟壑纵横的荒凉中找到一块黑色石碑,碑体上刻着“西河桥古动物化石”几个字,龙骨这味药从中药铺里“忽”地跳了出来,轻轻巧巧就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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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动漫的手段将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演绎一遍,20亿年的沧海桑田就可以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最初,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中生代的燕山运动使震动的海底沉积物盖层隆起,形成山体雏形;到了新生代的喜马拉雅山运动,受地应力的作用,山体继续缓慢上升,终于刺破青天,屹立于苍穹,成为了我的母亲山——贺兰山。
从万顷碧波到广袤大地,万千生物随着地壳变化及山体的不断挤压和隆起,繁衍、变种,有些被环境淘汰,有些被时光掩埋。但造物主的奇妙让一些幸运的生物用化骨为石的方式存在了下来,人们称它为化石。
化石一词来自拉丁语“fossilis”,意思是挖掘,是生活在遥远过去的生物遗体或遗骨变成的石头——这样的解释,无论是在词条里还是在现实里,都似乎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既遥远又陌生。
除了考古学家和文人墨客,很少有人会将这样的地方当做一处景观来欣赏,虽然它的荒凉,代表了大西北最经典的原始美,但还是让我一次次问路无果,迷失在乡村小路上。
但事实是,这里出土了大量犀牛、盘羊、大角鹿、老虎、猎豹、三趾马、古珊瑚等古动物化石。众所周知,犀牛是食草动物,喜欢在热带、亚热带的丛林里生活;大角鹿喜食水草,生活在寒温带地区;盘羊栖息于沙漠和山地交界的冲积平原和山地低谷中,喜欢沙漠和大草原;三趾马喜食嫩草,喜欢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奔跑;而“君不见沉沉海底生珊瑚”中的美丽珊瑚,则生活在热带、亚热带地区的岩礁、崖面和凹缝中……
丛林,草原,沙漠,海洋,这不是我眼中母亲山的模样。但这些千万年前的动物尸骨,真真切切地藏在她的腹中,证明了我的家乡石嘴山,远古时期也曾是湖泊相连,林木茂盛,水草丰美,草原辽阔的理想家园,是哺乳类动物生活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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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于明媚的阳光里,遥望无人可知的距离,突然想到了很多词语,天长地久,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想,也许只有在化石前,才能真正体会这些词语的内涵。
这是一段漫长的过程,漫长到需要用沧海桑田来形容。这也是一段惊恐的过程,惊恐到需要用心惊胆裂来描述——数千万年前,这里是一处水土丰沛的三角洲,有着遥无边际、生机盎然的原始森林,成群的犀牛拖着笨重的身体,悠闲地吃着草;温顺的大角鹿顶着一对长长的犄角,迈着优雅的步伐,觅着树叶和青草;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到处都是古老的蕨类植物,银杏、松柏,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味道。清清的湖水里,无数古老的鱼类,悠哉悠哉地游着,茂密的草丛里,远古的爬行动物,缓缓而过……天美地美,岁月静好。
忽然有一天,一声霹雳,山崩地裂,烈焰腾空,附近沉寂了许久的火山喷发了。暗红的岩浆裹挟着滚滚黑烟喷涌而出,轰隆隆的声响向四周层层压去,被烧得通红的岩石腾空而起又疾驰落下,在烟幕的空中留下千万条火红的划痕,郁郁葱葱的森林霎那间变成一片火海,所有的生灵瞬间被火山熔岩覆盖,来不及挣扎,来不及呼叫,甚至千百万年后,还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
亿年的重组,万年的演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漫长的光阴里,一部分动物被大自然淘汰;一部分动物的尸体被沉积的泥沙覆盖之后,瞬间与空气隔绝,逃脱了腐烂的命运。千万年的时光中,在高温、高压的不断作用下,动物的身体和泥沙合而为一,越来越坚硬,越来越牢固,最终肌化为石,以一种永恒的形态被保存了下来,成为化石。
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有这样的幸运。成为化石是远古生命的一种奇迹:死时恰好在低洼或河湖地带,恰好迅速被泥沙掩埋,恰好地面既不干燥也不潮湿......这种几率,和中五百万**的几率差不多。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古动物化石都可以称为龙骨。中药里的龙骨,泛指新生代的哺乳类动物化石。这些化石年代不是很久远,准确地说是“亚化石”,微观下呈蜂窝状,具有较好的止血作用,相当于现在的创可贴。而西河桥古动物化石遗址出土的化石,多为“亚化石”,就是中药铺里的那一味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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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桥古动物化石发现于1985年11月,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里,我无数次路过这里,从没有将书本里“化石”两个字安置在这片土地上。所以,当我站在西河桥,看着这片600平方米的古动物化石遗址,有一刻是恍惚的,甚至有些怀疑,真的吗?真的有百万年,千万年了吗?这离我不到四十公里的土地,真的古老到用百万年、千万年去计算年岁吗?
巍巍贺兰山,没有给我回答,它用万千动物的尸骨阐释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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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嘴山市博物馆里,陈列着从西河桥出土的古动物化石——生活在古生代海洋中距今5.6亿年的三叶虫,历经时间之流的雕琢,肉身早已不复存留,清晰可见的,是一根根、一檩檁深刻的骨架;5.6千万年前就已出现在地球上的巨型动物犀牛的头骨里,巨大的牙齿展示着曾经的威猛;生活在距今约1500万至400万年前,用下颌前排的大龅牙和长鼻子铲断树根,切断树枝,以此来获取食物的铲齿象;400多万年前会狞笑的鬣狗以及“素食主义者”陆龟,史前猫科动物剑齿虎,1500万年前额头长角的库班猪……这些听上去遥远而又陌生的动物,挟着万钧雷霆,挣揣了百万年,甚至千万年的光阴,化骨为石,从远古呼啸着,狂奔而来。在目光与之久久的对视中,“惊艳”这个词从头脑里崩了出来,落在它们的身上。经历过天崩地裂,地震海啸,沐浴过严寒酷暑,极地冰川,品尝过千万年的黑暗,百万年的锤炼,才步履蹒跚到达世人面前。我想,“化石”这两个字,足以撑得起“惊艳”这个词了吧。
凭我的资历和阅历,在这600平方米的土地上,即使有幸碰到一块化石,也没有慧眼识珠的能力,也许还担心它的坚硬会硌了我的脚。但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与渴望,沿乡村公路从红果子镇问到西河桥村,从西河桥村问到振兴砖瓦厂,问村民问路人,问老叟问老妪,任车身被尘土包围,裤脚被荒草缠绕,终于站在孕育了千万年化石的地方——虽然在此之前,做了大量功课,但真的面对这片荒凉大地,还是无法和犀牛,大象,三趾马这样的动物联系在一起。考古、化石、寒武纪、中生代……这些躺在书本里冰凉的名词,从头脑里一拨一拨往外涌。多年来,因为亲情,友情,不知多少次往返于平罗与惠农之间,却忽略了这个叫西河桥古生物化石遗址的地方,远古离我如此之近,近得让我只要动心,就可以接近。
从博物馆到化石遗址,或者从化石遗址到博物馆,无论以怎样的路径完成两者之间的转换,都是很有必要的一趟旅程。看了黄土看化石,或者看了化石看黄土,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产科医生看着产房里痛不欲生的产妇,既体会了母亲孕育的艰辛,又领略了生命诞生的不易。
作者简介:王淑萍
作者简介:王淑萍回族宁夏石嘴山市平罗县人,自由写作者。喜欢以我手写我心,喜欢用文字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和深情。著有个人散文集《遇见自己》《流年里的余温》,作品散见于区内外各类报刊杂志和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