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是什么?我曾经一度纠结于这个问题。 每当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耳畔便会荡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那句诗: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眼际也会飘浮起木屋、昏灯、炉火……一连串的忧郁意象。 我不愿承认自己老了,这不仅仅因为老让人沮丧和无奈。更在于我的肌肉还是那样凸起紧致,我的情感还是那样热情澎湃,我的思想还是那样隽永深邃……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我老了。 返回故乡闲居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居然有了一个习惯,坐在小巷尽头的树荫下,眯着眼睛凝视过往的行人。那是北方城市的一条树荫茂密的小巷,四季的阳光周而复始照临那里。而与我有同样行为特征的人,大都是那些真正的老年人(七八十岁)。他们确实老了,有的脸上挂着老年人的麻木甚至痴呆,有的手里拎着不离身边的小马扎,有的言语迟钝,有的行动不便,有的天天可以看到,有的不时失踪几天,更有再也无法谋面者。总之,他们坐进时间最后一节车厢,在昏昏欲睡的岁月中晃晃悠悠地行进,随时都可能悄无声息地抵达自己生命最后一站。记得列夫·托尔斯泰的生命就终结于俄罗斯一座僻静小车站,他躺在长长的候车木椅上徐徐闭上眼睛,这座火车站也因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最终的寂灭而被俄罗斯文学史牢牢记住。 小巷口,有一家私立幼儿园,幼儿教师每天都要带着孩子出来做各种游戏和运动。我看着那些快活的小孩子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忐忑的喜悦,带着对鲜活生命的喜爱和悲悯。那些活泼的小孩子和他们的可爱老师不再称我为叔叔、伯伯,而是叫爷爷。我在羞赧和沮丧之余,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岁月,磨钝了我顽强而茁壮的意志,只能向时间低下头来,谦逊而和蔼地接受这个称呼,对那些孩子和老师露出慈祥而宽厚的笑容。 那时,我才刚刚开始“耳顺”。 二 老,是一个多少有些残忍的话题。孔子就曾无限慨叹说:“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宋代陈与义在《登岳阳楼·其一》伤感吟道:“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至于李商隐,那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喟叹,也无法掩饰对时光依依不舍的留恋。 然而,这些都只是文学的唏嘘,情感的缱绻。当我们用理性冰冷的视角触及这个问题时,老,就变得冷峻而凝重。 老,本质上应该是一种坍缩,而最首先的是物质的坍缩。我曾带着一种惊悚观察一朵花的凋萎,那是一个惨烈悲壮的过程。花瓣颜色逐渐由清淡的粉色转为浓重的深紫,愈是枯萎紫色愈加浓烈。花瓣抱在一起日渐紧蹙,挤压出世界上最为耀眼的紫色。最后,在枝上聚集成一小块凝固的骨骸。这,也预示着生命的终结。据说,一颗硕大恒星的毁灭,也是一个悲壮的过程。它的火焰慢慢熄灭,然后冷却坍缩,把自己压缩成最为致密的物质,如同把我们地球夜色中的月亮压缩成一只篮球。于是,它便回归到自己最原始的状态,成为黑洞。人也如此,堆垒的皱纹,驼起的后背,干瘪的乳房,抽离的肌肉,以及萎缩的骨骼,成为老的确凿证据,毋庸置疑。所以,人类极力抵抗这种身体的坍缩。因为,这种物质的紧致,离死亡最近。 许多年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本杰明·巴顿奇事》,影片讲述了一出生便拥有80岁老人形象的本杰明·巴顿,随着岁月的推移逐渐变得年轻,最终回到婴儿形态,并在苍老的恋人黛茜怀中离世的奇异故事。这个故事就表现出人类对这种物质坍缩的**和颠覆,而幻想逆时针成长。实际上,这是对时间的质疑和反叛,让人生故事从终结开始,由结论走向原因,由死亡回归新生。那个老态龙钟孩子的逆成长令人唏嘘不已。其实,恰恰道出人类对“老”的排斥和抗拒。然而,这仅仅是人类的一种焦虑而已。老,确定无疑要表现为身体的坍缩。 那么,意识呢?在人身体坍缩的同时,意识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我猜想,那也应该是一种坍缩。如那朵枯萎的花一样,越发紧致,最终走向寂灭。这种意识寂灭,不是消亡,而是回归,回归到一种绝对宁静之中。所以,我对于许多人死前最后一句话格外关注。它们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种是开朗而随性的,譬如美国总统罗斯福临死前说:“请把灯关上!”《死后的世界》书中提到爱因斯坦在死前曾说过一句话是:“原来那边的世界是这样的。”第二种是纠结的,譬如,达尔文临终前说:“上帝,这是怎么了?”获193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说:“我出生在一个酒店房间,该死!”第三种是依恋的,也是我最欣赏的,譬如,耶稣临死前说:“母亲,看,你的儿子!”又对那门徒说:“看,你的母亲!”(据约翰福音19章26-27节记载)获192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小说家阿纳托尔·弗朗西斯临终前喊道:“妈妈”,奥地利作曲家兼指挥梅勒也但同样叫道:“妈妈,妈妈!” 我之所以对第三种临终的话格外敬重,就在于,那是一种生命的回归。母亲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确实应该告诉她们一声。而且,她们那里,似乎也是我们最终的归宿。她们给了我们肉体,我们还给她们灵魂。 三 常有一个佝偻的老女人,坐在楼角处一张椅子上晒太阳,无论春夏秋冬,只要阳光明媚,四季如此。她身边是一棵高高的桃树。 作为后搬来的邻居,我曾怀着十分忐忑和敬慕的心情,询问她的高龄。她微微一笑,朝我摆摆手。似乎是说,年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的那个笑意,也似乎是我的一种错觉。或许,她并没有笑,那只是一堆平静的皱褶被我唐突地惊扰,微微颤动一下,如同一阵风掠过湖面,湖水微波荡漾一下而已。我由此羞惭,讪讪而退。是的,一个耄耋老人,已经拥有了漫长的人生,她是岁月的富翁。时间于她而言,并不值得夸耀。这正如你去问一位财富排名世界前几位的富翁,他名下究竟有多少财富一样,他会回答你吗?不会的!他一定像这位老人一样摆摆手。这是一种淡然,一种豁达,一种拥有之后才有的风淡云轻。 我无法断定她的确切年龄,只是从她浑浊的眼眸,颤抖的嘴唇,以及堆积无数褶皱的脸庞,推测出她生命的长度应该接近百岁——我总是这样,喜欢由人们的脸庞来搜索一个人的阅历,譬如眼眸的深度和亮度,皱褶的多寡与厚度,唇角的翘仰与下垂,乃至于延伸到脖颈的挺翘与坍颓等等,尤其女人,这些细微的特征更为明显——当然,还有其他佐证。诸如,经常扶老太太出来晒太阳的,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她叫这位老人太奶,而她又有自己一个六七岁的可爱女儿。 那么,一百年是什么概念呢?从宏观意义上说,是整整一个世纪。而那个世纪,又是何等轰轰烈烈的一百年。据此而言,这位老人的神秘人生,就是一部恢弘的断代史。从她脸上堆叠的皱纹最深处,可以依次翻出慈禧去承德避暑走的那条灰尘飞扬的土路,有清王朝淡出历史时落寞寂寥的背影,“九一八”凌晨芦沟桥畔凄厉而密集的枪声,鲁迅骨瘦如柴但心如泣血的《呐喊》……尽管,她可能没有目睹慈禧的专横跋扈,没有听到卢沟桥枪炮骤起,没有读过鲁迅的悲愤文字……但她用自己的人生,参与了那段历史,在历史沧桑的天空中,她与百年时间同在。这也是她的尊贵,因为她是时间的女神。 同是叶芝,在《人随岁月长进》中又吟道:“但我已在梦想中老去,风雨吹打,一座溪流中的,大理石雕出的海神!”现在,用这句诗来赞美这位百岁女人,该是多么恰切。 四 事实上,叶芝的那首诗,赞美和怀念的是让他爱恋一辈子的一个女人。尽管她拒绝了他的爱,但他依然爱了一生。 叶芝对于貌美如花的茅德·冈一见钟情,一往情深,他曾这样描述过第一次见到茅德·冈的情形:“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而茅德·冈却始终对叶芝若即若离,他第一次兴高采烈地跑去向茅德·冈求婚,被拒绝了,乃至拒绝一生。之后,茅德·冈另嫁一个爱尔兰军官,即使这场婚姻后来起了波澜,但她依然固执拒绝叶芝的追求。尽管如此,叶芝对她的爱慕终身不渝。于是,无法排遣的痛苦充满了叶芝一生,直到五十二岁他才结婚。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还给茅德·冈写信,约她出来喝茶,但得到的依旧是拒绝。甚至,茅德·冈还坚决拒绝参加他的葬礼。叶芝一生,写下很多针对于茅德·冈的诗歌。 爱,其实是人生的线索。 我常常猜想,这位百岁老女人也一定爱过。也许淡如溪流,或许,也曾经轰轰烈烈。尽管繁密的皱褶布满脸庞,形成一群山脉,一片沟壑,一道蜿蜒回环的河流,我还是能从苍老的轮廓中觅到昔日杨柳依依,花容月貌,还原一张俏丽迷人的脸庞。她一定爱过,也曾被爱过。这不仅因为她曾经美丽,更在于她有一颗爱的心。 她凝视眼前过往的路人,眸子会陡然明亮,嘴唇翕动。或许,她发现了什么。确切说,应该是发现了自己人生的影子,这个影像与她人生的某一段落何其相似,甚或不谋而合。 一个梳马尾辫的小姑娘贲然而过,她心里嗫嚅说,这就是我。她也曾摇着马尾辫,蹦蹦跳跳去上学,带着少女的憧憬和梦想。一对年轻恋人亲昵走过,她也嗫嚅说,这就是我。谁又能忘记与爱的人初次牵手时刻,那种脸颊的羞红。一个肚腹浑圆的孕妇小心翼翼经过,她还是嗫嚅说,这就是我。她理解孕育另一个生命时的忐忑,那是一种神圣职责。一个怀抱婴孩的女人靠着桃树休憩,她依旧嗫嚅说,这就是我。她也曾有过丰硕的乳房,不时撩起衣襟巧妙给孩子哺乳。 所以,她不必回忆,不必吃力地翻开厚厚的记忆去寻觅一件件往事,小巷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经历,也是她的人生。她只需要每天坐在桃树下,那就是回忆,就是对人生的重演和相似的延续。只需要静静看着,嘴唇嗫嚅,抑或会心一笑。 这时,我蓦然醍醐灌顶。她才是这个世界的智者,比任何一位哲学家都懂人生和生命的意义。 五 我因释怀而坦然。这位桃树下的老迈女人,让我悟彻了老的蕴涵和价值。 老,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不应因老而羞耻,老是一种坍缩,同时更是一种凝聚。如同花朵枯萎时最后那一缕深深的紫色,如同恒星毁灭时最终的那道光芒,无不绚烂夺目,那是一生的瑰丽。我们应该为老了而欢欣鼓舞,热情洋溢。谁再百无聊赖,兀自叹息,便是对岁月和生命的亵渎,理应受到时间的睥睨。老是一种生命的壮烈,更是生命的辉煌。我们可以老,也喜悦老,当然,我们追求的是老而不衰。唯有老,才有资格“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才有风度“老夫聊发少年狂”,才有魄力“铁马冰河入梦来”。 对老的理解也是一种文化心理,年轻人鄙视老,中年人恐惧老。老,似乎意味着一种累赘,抑或废弃。其实,老,是一种财富,一种资本,一种荣耀。因为,老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时间的富翁。 在一次乘高铁的途中,一个衣着时尚的中年女子讨厌并乘的一个七十几岁老者,要求与我换座。我问为什么。她说他身上有种难以忍受的气味。我摆摆手没有同意。女人心有不甘地嘟囔道,这个年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陡然愠怒,拍案而起。我问,你活着的意义在哪里?难道不是为了老吗?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可以拍着胸脯说,我老过,你呢?那女人垂头,羞惭不语。 是的,她应该羞愧,许多人也应该惭愧。不仅仅是因为修养和道德,更重要的在于对老的错误认知。人们总是从道德层面来诠释和理解尊重老者的意义。事实上,这是一种肤浅,也是一种怜悯。老者需要同情,却不需要怜悯。我们考量人生,既要计算他的人生价值,也要丈量他的人生长度。生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也是人类存在的本质意义,繁衍与长寿虽然处于一个问题的两端,但并不矛盾,事实上,它们具有同一个指向,那就是人类的兴旺。尊重老者,就是对生命的礼遇。因为,老者始终站在时间的顶端,从生命的角度说,只能顶礼膜拜。 后来,我搬走了,就没有再见到过那位老迈女人。不过,我常常记起她。她那张皱纹重叠的脸庞,始终让我觉得很美。 这里不再需要叙事、描写和抒情。我只想说,皱褶如花。
(责任编辑:副主编)【摆渡】皱褶如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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