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父亲从市里单位回来,带回一食品袋馒头。 父亲说这些馒头,是从他单位食堂打的,他把这月饭卡的钱都打了馒头。他还说,馒头是戗面的,吃着香不说还经饿,我和哥现在饭量大了不能总吃稀的,以后每天早饭一碗粥再加每人一个馒头。 奶奶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之后,连声夸赞说:“好吃,好吃。” “你的饭卡里的钱都打了馒头,这个月还有一半的日子,你吃啥呀?”奶奶担心父亲,关心地问他。 父亲那时正坐在饭桌旁抽烟,他轻叹了口气,说:“我好办,在家带一口也好,在单位随便吃一口也行。”(父亲所说的随便吃一口,是单位人吃不了的,剩下的或者不喜欢吃的准备扔的。当然这也是几个月后,父亲的同事来我家,无意说起这事,我们才知道。) 从此后,我和哥早起喝粥吃馒头。父亲带回来的馒头,放在院里的一个大缸里冻上,早起母亲会煮粥把馒头热好。有时起晚了粥来不及喝,拿起一个热好的馒头就跑向学校。 父亲带来的馒头,个头大,又是戗面的,吃着抗饿又香甜。特别是我和同学说起我手里的馒头,是在市里当干部的父亲,在他们单位食堂打来的时候,同学们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那时候的我,多骄傲啊!学习好,家境好,父亲又在市里当干部,同学们都喜欢围着我转。 但这种状况维持到小学三年级,因为陈燕的到来被打破了。 一天午后,我们正上体育课,班主任任辉老师领来一个个子高高,长得很白静的女同学。任辉老师和我们介绍说,这个同学是从别的学校调转来的,她的名字叫陈燕。 陈燕看似很高傲冷漠,和所有同学都不咋说话,每天就是埋头学习。 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聊天,看我吃馒头,而她就抱着一本书,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几个学期下来,陈燕的成绩远远超过了我,陈燕没来时,我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班长的位置理所当然是我的。我也一直沉浸在这种自信里,以为这个班长,我会一直做下去。可后来的班长选举中,因为陈燕的成绩遥遥领先于我,同学们居然一致选举陈燕为班长,我只得到了可怜班副位置。 我的心里着实不爽,貌似同学看我的眼光都变了,他们的眼里有怜悯,又有不屑,这目光让我如芒在背。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把班长这个位置夺回来! 可怎么才能把她的学习经验学到手呢?我咬着铅笔头想,当笔头被我咬着稀巴烂时,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决定贿赂她。 我为了巴结她,我把父亲从牙缝中省下来的馒头送给了陈燕。 “市里馒头就是好吃!我很喜欢,谢谢你。” 还记得陈燕第一次吃着我给她拿来馒头时,一边很响地“吧唧”着嘴,一边喜笑颜开。犹记得,当她把整个馒头都吃完时,她还把嘴边的渣子都小心地放进了嘴里,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你别说,这样的策略还真起了作用。 以前很高傲冷漠的陈燕,对我变得格外热情起来,我不会的题向她请教时,她都会讲给我听,并且特别有耐心,一直讲得我完全弄明白。陈燕真的很聪明,一些非常难以理解的题,老师讲过一遍,她立马就能做出来,而我,琢磨上半天,也不一定能做出来。 终于有一天,陈燕吃着馒头时,她悄悄告诉我,学习是需要窍门的,第一窍门就是勤奋,数学的基本概念和一些公式,一定要背下来理解消化,融汇贯通,这样遇到题时,就能很快找到关键之处,从而解出的机率就会大上很多。在她的悉心指点下,我茅塞顿开,我开始觉得学习很容易,只要勤奋加上一定的学习方法,就一定能学好!从此,我对学习充满了信心。 连续几个礼拜,我不吃早餐,每天到第三节课,我都会饿得头晕眼花。但是为了超过陈燕,我还是每天把我的馒头送给她。有时候她问我有没有吃过时?我都会说:“不就一个馒头嘛!我吃过了,你吃!” 在我每天馒头喂养下,她更加用心教我。我的成绩也越来越优秀。第二次月考,我和她不相上下,并列第一。 那天看榜时,我头突然一晕,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同学们七手八脚惊叫着把我抬到教室。任辉老师急忙打了120把我送去医院。 经过检查,医生说,我是低血糖,多半是由于不吃早餐引起的。同学们都知道我给陈燕打溜须送她馒头的事,纷纷把目光转向陈燕,叽叽喳喳指责她。陈燕在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下,蹲在医院一角,埋着头不停抽泣着。 以后,当我再给她拿馒头时,她都不会再要,有时她还会偷着给我拿来她舍不得吃的早餐——鸡蛋。我不懂的题,她也会主动帮我讲解。 在她的帮助下,我的学习有了很大飞跃,一直和她并驾齐驱,甚至有时我的成绩还会比她高出一截。 有一天,哥哥向父亲告了我一状,说我每天把父亲舍不得吃的馒头拿给同学吃,自己反而饿肚子,就是为了偷师学艺,才引起那次低血糖昏厥。父亲听后笑了,说:“如果同学确实家庭困难,你给她拿吃的而自己不吃,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值得表扬,如果不是这样而是掺杂了一些别的目地,那可不是咱们老何家的作风。你可要反思一下。” 立秋的那天,我刚走进学校门口,就看见陈燕正站在那儿等着我。只见她手里正拿着一个牛皮纸袋,看见我急忙迎过来,小声说:“我给你拿了一个鸡腿,是我妈妈留给我,我没舍得吃,给你带来了。” 我听她这么说,急忙推着她说:“你干嘛自己不吃呀,你妈是留给你的,我不要!” 陈燕却硬把纸袋塞进我的手里说:“你那么瘦,又有低血糖,你快吃吧。咱俩是好朋友嘛!” 她还说:“你那阵把馒头让给我吃,我一直觉得你已经吃过了,没想到你一直在饿肚子。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呢……” 听了她的话,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我给你馒头是有私心的,是想让你教给我更多的东西,我好超过你,父亲已经批评过我了。我不应该那样做。” 那个鸡腿,我终究没有自己一个人吃,我把它一撕两半,夹进两个半块馒头里,我和她各拿一个半块笑着、吃着一起手拉手走进教室。 五年级的一天,陈燕没有来学校,任辉老师宣布说:“从今天开始,班长由何叶担任。” 任辉老师还说:“陈燕同学由于家庭原因,已经随母亲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任辉老师的话音刚落,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空唠唠的失落感,不知为什么,这个班长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了。想着陈燕,我的眼泪止不住落满了前襟。 后来任辉老师也几次提到过陈燕,她说陈燕来办转学的时候,是和她妈妈一起来的。说是在大学当教师的父亲工作调转,所以他们要跟随去一个很远的城市,具体去哪,当时她妈妈也没说。 陈燕走后,我一直疲于奔命地学习。总以为不会再见到她,没想到大学毕业后,一次我去北京办事,却意外地遇到了陈燕。 那天我从宾馆出来,路过一个桥下,被一个卖唱歌手的歌声深深打动,我站在那痴迷地听着。突然一个十二三岁,穿着破衣褴褛,缺了一个胳膊的小男孩领着一群孩子不知从哪窜过来,冷不丁把我撞倒在地,等我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挎包不见了。 一定是那小男孩偷走了我的挎包。挎包里有许多重要东西,手机、钱包,身份证银行卡都在里面。我急忙跑出桥洞,去追赶那个小男孩,可是茫然失措下,哪里还能看到那个小孩的踪影,我只好先回宾馆再说。 路过一个小市场时,我看到道边有几家饭店正在做小吃,特别是我闻到一股馒头香时,我肚子开始咕咕叫,我发现在我正前方,有一家挂着“李家面食大全”牌子的店铺。我摸了摸衣兜,全部摸遍了,却只找到两个一元的钢蹦。 “一个馒头。”我说。 卖馒头的女人抬起头来,我们四目相对,我突然感觉是那样熟悉,她也直勾勾看着我。 我攥着那两个钢镚,不好意思地又说了句:“老板,馒头多少钱一个?我,我来一个馒头。” 她听了我的话,愣了一阵说:“你是,你是何叶?” 我这才确认,眼前这个卖馒头的女人,正是失去联系好多年的陈燕。陈燕把我拉进店里,和我讲述了她走后这些年的情况。她说,打她懂事起,她就知道父母感情不好。她父亲在一所大学当教师,而她母亲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母亲认识了她父亲,由于她母亲生得美貌,所以被他父亲狂热追求。 两个人结婚之后,感情还算好,可是随着她慢慢长大,母亲操持家务,加上自己开个店,风里来雨里去,容颜衰老不再年轻,再加上又没时间打扮,父亲开始嫌弃母亲。他们经常打架,父亲人高马大的,经常把她母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母亲挨打后,都会哭着对她说:“燕子呀,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像我一样没文化,让人看不起。” 她以前在一个私立学校上学,她转来我学校的时候,是由于她父亲和他的学生在外开始同居,一分钱也不往家里交,母亲迫不得已,给她办了转学手续,自己每天一天天在外奔忙挣钱,为的就是让她把书念下去。那一段时间她家特别困难,也多亏了我每天一个馒头,要不然她每天也会饿肚子。后来,她母亲不得不和她父亲离了婚,她母亲只好给她办了退学手续,带着她来到北京投奔她外婆。 到那之后,她外婆和她母亲开了一个面食店,加工面条,蒸馒头烙饼。她也转到另外一个中学继续上学,不幸的是,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母亲在进货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去世。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处理完母亲后事,她就办了退学手续和外婆一起支撑着起这个面食店到如今。 当她听说我丢了所有证件和银行卡时,确认是一个缺胳膊小孩子偷走的时候,她说:“别急,我认识这个男孩,他每天早晨都会来我店里,我给他一个馒头,我帮你要回来。” “为什么要给他一个馒头?他那么坏。”我很生气地问。 陈燕说:“那还不是和你学的。那时候如果没有你给我一个馒头吃,我哪有精神学习呀。我现在想起,心里都特别感谢你呢。我还寻思着,等我有钱了,一定去承德找你。” 她还告诉我说:这个缺胳膊小男孩其实挺可怜的,三岁的时候不小心触了电,失去了一个胳膊,父母离婚的时候谁都不要他。是他姥姥一手给他带大的。姥姥年纪大了,没有工作,这个小男孩和他姥姥就靠捡废品维持生活,饥一顿饱一顿的。男孩和他姥姥就住在她家店附近,她每天早晨都会送给男孩和他姥姥一人一个馒头吃。 我俩正说着话,那个缺了一个胳膊的男孩急火火拎着我的挎包跑了进来,连连叫着:“姐姐!”当他看见我时,一下子愣住了。 陈燕说:“你手里拿的挎包是这个姐姐的吧?赶紧把姐姐的挎包还给她,不然我以后不会给你馒头吃。” 男孩羞愧地把挎包递给我说:“姐姐,都是我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我,我知道错了。这里面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这里有个手机,姥姥让我交给陈燕姐姐让她想办法联系失主……” 离开陈燕的时候,我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她说等有机会了,一定会来承德看我,到时候会给我带许多她蒸的馒头。 我笑着说:“戗面馒头,一个就好。” 回宾馆的路上,晚风吹拂,道旁的树叶沙沙作响。我慢慢走着,忽然我看见一盏路灯下,两个小女孩正在拉勾起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望着她们认真的样子,不禁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对,拉勾上吊,我和陈燕永远都是好朋友。
(责任编辑:副主编)【晓荷·情】一个馒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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