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有着高而直的身躯,微黑的脸膛,不苟言笑的神情,无形中传递出壁垒般的刚毅。他那瘦高而挺拔的身躯,就像生长在黄河岸边的一棵白杨,虽历经暴风雷雨,依然百折不回不屈不挠坚韧挺立。那微黑的脸膛,固有的沉默,更显出男人的旷达与豪迈。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最难以忘怀的是父亲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那约一寸多长的头发一根紧挨着另一根,密密层层地排列在那里,这总使年幼的我想起一排排整齐操练的士兵,几十年如一日地立在那里,永远那么英姿飒爽神采飞扬。不过那时母亲总叫我“黄毛丫头”,因为我的头发细而黄,数量也少得可怜。后来听到“小芳”那首歌里的“辫子粗又长”,我的心里生出来的不只是嫉妒,还有假如父亲蓄起长发,再结成长长的“麻花辫”,也一定不亚于小芳的感想。当时,我已经参加工作了,脑子里依然氤氲着这种违和的幻想加幻象。 父亲虽然出生在解放前,拜孔夫子读私塾,但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开封师范学堂。五十年代的他年轻气盛,无论如何不肯做拘谨的孩子王。师范毕业后,他只身南下到了上海,在工厂工作近五年时光。工人大下放时,他又辗转到湖南长沙谋生。再后来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大下放,彻底辞别城市返还农村老家。 解放初期,识文断字的人才稀缺,不愿做孩子王的父亲,还是被村长强行拉进了学校,做起了正儿八经的孩子王。这一做,就是一辈子。母亲每每提及父亲年轻时多是叹惋,而我除去为父亲鸣不平外,还多出一层敬慕。丰富的经历,少有的笑容,惯常的严肃,长久的静默,越发透露出男子汉的铮铮铁骨。 然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凛然伟岸的父亲的形象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儿女深深的爱。 七岁那年,我和二姐挎着满满的小草篮儿回家。我们一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放下篮子,就看见父亲正蹲在厨房门口,豆大的泪滴“啪啪啪”地往下落,以至于将面前的泥土地砸出了一片小坑儿。我被这无声的泪吓坏了,逃也似的跑出家门,立在街角等母亲回来。二姐也溜了出来,我们俩就站在那儿,大气儿也不敢出。不久母亲下工回来,我们赶紧跑上前去,“妈妈”,我拉着母亲的衣襟说,“爸爸哭了!”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说:“还不是让你大姐给气的!” 我当时就特恨脾气乖张的大姐,后来我才渐渐得知那件事的因由。大姐当时订的是娃娃亲,这事一直让她如鲠在喉,喻之为奇耻大辱也不为过,已经是高中生的她,压根儿就强烈要求退订。那一年试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分得近一亩的“自留地”。我们兄妹四人在学校上学,父亲守着学校教书。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干活儿,又是生产队的劳力,又要顾及那份责任田,哪儿忙得过来啊!于是要耕的田地只能一搁再搁,搁置到不能再耽搁。当时没有什么农业机器,要翻地只有两条路——要么人工铁锹,要么牛耕马拉。牛马归生产队所有,个人断然没那么大的面子私用。给姐姐牵线娃娃亲的媒人就撺掇妈妈,让她未来的“公爹”来帮忙,当时他是队长,不消半晌工夫就耕完了。晓得姐姐脾气的妈妈,犹豫再三也没敢答应。就这样,第二天我们家的那份自留地,还是被耕牛翻得平平整整,露出了它丰腴的肌肤。姐姐听说这件事,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因为是爸爸出面招待的,又不依不饶地和爸爸理论了一翻——“没出息!丢人现眼!”爸爸舍不得责备委屈的大姐,然后的然后,就发生了我见到的那一幕。 自那件事以后,很多年我没有再见到过父亲流泪。人说“男儿有泪不轻掸”,我觉得用这句话来形容父亲是再恰当不过了。惹父亲生气在我的字典里从未出现过,但父亲却的的确确为我一而再落泪。 那年我从联中转入乡中上学,由于当时是毕业班,中考后照例召开了家长会,父亲接到通知应声而来。家长们在操场上开会,我们就歪斜在教室里学习,凳子全转移给家长了。临近中午散会,当我走近父亲时,看见父亲的眼睛却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脸颊上滚落下来。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特错,也不知所措地抽泣起来。我猜测可能是成绩不够好?但也还算领到了前十的奖状;难道父亲遭老师的奚落不成?想想班主任平常和蔼的态度,和我素日不差的表现,即刻推翻此等龌龊想法;要么就是家中出了什么状况?我拎着小凳子站在父亲面前,掉眼泪、揉鼻涕,胡思乱想一片茫然,当时的破落相真是不堪回首。好在开会的家长和老师撤离极迅速,在场的人没剩几个,在意的眼光更少。我在惶恐中度过了漫漫长长几分钟的时间,父亲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我大着胆子问:“怎么啦,爸?” “你看你,一个月没回家,瘦成什么样了!”父亲抚摸着我的肩膀说。 听到父亲的话,我立刻破涕为笑。对于自己是胖是瘦,我怎么就浑然不觉呢。可能由于我孤身初次离家到十几里外的乡中读书,又没熟识的人,也不知道食堂在哪儿。饿了,就啃干馒头,发霉了吃,掰开扯出又细又长的丝也吃,反正有的吃,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等到发现了食堂的方位在何处,图个新鲜的我在排了老半天的队,却因为没有饭票空手而返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笑翻了。除了做个简短而深刻的自嘲外,我还意外收获——万能的钱也有无用武之地的憋屈。虽然母亲每隔三两天就差哥哥给我送一些吃的馒头和菜,但天气并不吝啬它的热情,给白馒头穿上毛茸茸的外衣,把罐头瓶里鲜嫩的煎蛋捂得臭不可闻。傻呆呆的我每天啃上几口干馍,就依样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痴痴地读书写字。毕业班就是一个你不想学习也身不由已的环境。虽然其间也曾昏厥过去一次的我,被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拉回宿舍,但我从没有感觉到自己瘦了,依旧回寝室啃干粮,去教室暖桌凳。父亲嘱咐我:“出门在外,要好生照料自己!”又引用毛主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点化我,然后就离开了学校。那天晚自习前,哥哥就把一沓饭菜票塞到我的手里。从此,我正式加入了等饭队伍的行列。 事隔多年,父亲再一次为我潸然泪下。那时我在开封读师范。本来每月回一次家的我,那次却破了记录,半个学期的时间都呆在学校。暑假期间适逢哥嫂俩闹气,家里的空气有些紧张,多多少少笼上了一层烦闷的烟云。在外面“野”惯了的我赌气说出以后少回家,省得摊上闹心的事儿。但我在学校熬过几周之后,就忍不住想回家了。可巧一天我们进花园闲逛的时候,脚被碎啤酒瓶划开一寸来长的口子。这以后的几周我就只能养伤为主,上课由人搀扶,打饭他人代劳,回家的事儿就只能成为空花泡影。 中秋节父母托人给我带回一大包月饼点心,我和室友大吃了一翻,就以吃饱不想家为自己思念父母亲人开脱了。当我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并且能一瘸一拐地拿起球拍在乒乓球案边玩耍时,父亲却以每五分钟一公里的速度,骑行赶到了我们校园。我无法想象五十多岁的父亲骑行的背影,披着晨星出发,奔波三四个小时,看到笑嘻嘻的我立在球案边,该当生出何种感触。当时是周末,我故作轻松地领着父亲走进餐厅,打来几样小菜,我们一起吃午饭。父亲带来了他的拿手绝活儿——一大包炒花生,还嘱咐和室友共享,然后就起身回家。 当我执意将父亲送到校园大门口的路上,父亲低着头说,“玲儿,我本来以为你在家不开心,就不肯回去了。即便你不想家,你妈还想你呢。”父亲一语既出,我的泪瞬间失控。我流着泪笑着解释,将过错的百分之九十九归责于那块造孽的玻璃。父亲也潸然泪下,不过只几秒钟就又是笑着的了。 自我走上了工作岗位,就再也没看见父亲流泪。而父亲乌黑的头发上,渐渐被一层又一层的霜雪覆盖。这层层霜雪,烙下的不只是时光的指纹,还有最深最浓的爱。
(责任编辑:副主编)【八一】父亲的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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