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过了六十岁,赵晓同却突然死了。 晚上和朋友多喝了点酒,回家睡下。半夜里突然憋醒,推醒妻子却红涨着脸说不出话。妻子赶紧打120急救,等到医生赶到,人已经不行了。 “大面积心梗,没得救了。”医生给出了结论。 最难过的是四个孩子。父亲经营百货和农药化肥,在周边三个乡镇开办了六个大型连锁超市,为家庭积累下大量财富。 安排着灵堂,弟兄几个商量如何料理后事。 “心有点乱,你们说怎么办?”大哥志东有点手足无措,哭着征询弟弟们的意见。六个超市中,志东掌管本镇的百货和农药两个超市,因为平常里父亲坐阵多些,志东凡事只听安排,什么都不用多想,活得舒适自在。现在主心骨突然去世,他一时无所适从。 老二老三也都沉默不语,事出突然,弄了儿子们个措手不及。他们一时都没了主意 “父亲辛苦一生,还没享福就去世了。咱先风风光光把丧事办好,别让二叔看了笑话。”老四志北制止了大哥的哭诉。 他们的二叔确实在暗中高兴。 自哥哥十六岁接父亲的班到供销社工作,吃上了公家饭,就再没干过地里的活。当时的供销社红火,让很多人羡慕。到了结婚年龄,哥哥很自然地娶了镇上最漂亮的公办女教师,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小日子过得滋润。后来供销社不行了,哥哥又独自经营百货和农药化肥超市,又挣足了钱。 只怪自己年龄小,没赶上接班,只能种一辈子地。好吃懒做,赵晓异到现在还住着结婚时父亲给盖的房子。日子不行,杯中物却一天也离不了。喝闷酒的时候,赵晓异常想,老天对自己不公啊。 不公平的念头在心里久了,慢慢就成了怨气,虽不能去怪父亲,但与父亲的关系,无形中就疏远了很多。好在哥哥从不和自己计较,年迈父母生活所需的一切,都有哥哥包了。 父母去世后,赵晓同把父母的所有存款和房产都给了兄弟。赵晓异一点也没推却,就当是父母和哥哥对自己的一点补偿吧。很是高兴了几天,可赵晓异很快又陷入烦恼。他的儿子喝醉了酒和人干仗,拿刀捅了人,赔了人家几十万元不说,还被判了刑。父母的遗产一下就花没了。 妻子的哥哥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妻子回娘家,忍不住就给哥哥说起丈夫的烦恼。哥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你公公去世时,我仔细看了你家的坟地,老一辈安排坟地时就是要旺长枝。” 回家和丈夫说了,赵晓异马上拍腿称是。怪不得啥好事都让哥哥赶上,是坟地在起作用。错就错在老天把自己生成了老二。 “风水轮流转。”妻子对赵晓异说,“我哥说,坟地的风水,也是在变的。” 妻子的话一直留在记忆之中。现在大哥死了,也许就是新的开始。要是能把这旺长枝的风水给改过来就好了,以当家人的身份料理着丧事,赵晓异一直在想。 忙里抽闲,赵晓异让妻子去找妻兄商量。 低着头进了哥家的门,二人嘀咕了半天,赵晓异妻子仰着脸从哥哥家出来。 二 出丧了。棺材放进坟坑,按村里风俗,要有赵晓异把大哥的遗像放在棺盖上,然后填土堆坟。 侄子们都低头哀嚎,哭得涕泗横流;干活的远远地站着,要等自己招呼才会过来。没有人注意自己。手颤抖了一下,赵晓异有些犹豫。但看着痛哭的兄弟四人,想起自己狱中的独子和自己这些年的憋屈,赵晓异的心一横,把原本应脸朝上的遗像超棺材盖上扣着放了上去。 填土堆坟了。侄子们的哭声更高,赵晓异的心却落了地。丧礼体面地办完了。 回家路上,赵晓异主动和大侄子走在一起,“志东啊。树多分枝,人多分家。这么大家业,稀里糊涂混着,时间长了会闹矛盾。你父亲不在了,就是你说了算,尽快把家分开吧。” “二叔说得对。”第二天上完坟,送走亲戚。一家人坐在一起,志东就提出了分家的意见。 “这么快就分家?”母亲有点不高兴,老头子还尸骨未寒呢,况且儿子也没和自己商量,显然是听了他二叔的话,“六处门市,你兄弟四个,你想好了怎么分吗?” 是啊。兄弟四人,六处门市,怎么分?见母亲生气,志东也觉得自己莽撞了,就没敢在说。老二老三更是不想多说,他们各自掌管着临镇的生意,虽比不上大哥,却比老四志北强了不少。老四自小就在外闯荡,和同学合伙干着纺纱厂,一直没有涉足大家庭的经营。弟兄几个的买卖都有父亲总管,没有分家。没了父亲,不知老四会不会来抢。 “结婚时父母都给我们在县城买了楼房,老伙的财产就是家里的老院和六处门市。你们继续各干各的,我放弃门市,只要家里的老宅就行。兄弟之间,别因财产闹生分了就好。”志北利落地表态。 老四放弃了分门市。这就省了很多事,经营门市的也多落了不少钱,哥哥们都松了一口气。但看母亲要说话,弟兄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好在母亲只是说:“老四自认吃亏,就依他。只是你们要把生意做好,别把你父亲一生的心血给干赔了。” 这当然没有问题。镇上的老宅,并不值钱,只要老四不来抢门市就行。门市是自己的,自然会上心,怎能让它赔呢?几个做哥哥的彻底放了心。为处理父亲的丧事,已经耽搁了几天生意。分完家,三个哥哥都急着离开去忙门市的事。 “这么早就回去?”没想到出门就碰到了在邻居门口和人闲聊的二叔。 “刚才把家分开了。谁干的门市归谁,老四不要。”老二老三走了,志东停下来回答二叔的疑问。 几句话就利索地分完了家,竟然没闹纠纷。赵晓异有些失望,看来,妻兄的估计都错了。 志北并没急着离开。母亲已经退休,本想和父亲安享晚年的,没想到这么早就成了孤身一人,志北要母亲随自己去县城住。 母亲很干脆地回绝了儿子的提议,“我就守着老家。有我在,你们就有家。而且,我昨天晚上还梦到了你父亲,见他正趴在床上睡觉。我若走了,他回来见不到我,会难受的。” 母亲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从不信鬼神。亲人去世,在世的做梦梦到,倒是常事。就怕是父亲去世得突然,母亲接受不了。心存疑虑,但又不能说出口,好在镇上还有哥哥,可以随时过来照顾,志北只能听母亲的话,让她先在家住着。 三个哥哥倒是没让母亲失望。六处门市干得风生水起,比原来一点都不差。尤其是老大志东,增加了电商生意,降低了进货成本,利润竟比以前增加了很多。 独自一人生活在老宅中,读书、做家务、和邻居聊天,赵晓同的老伴生活得平静。 唯一让人闹心的,就是那个和儿子说过的梦。本以为做过一次就算了,没想到成了每晚必不可少的内容。梦里,赵晓同脸朝下趴着,一开始还睡得安然,到后来就看他像是窝憋着难受。可一想着去帮他翻身,就从梦里醒了,闹得人心里堵堵的。 开始几天,赵晓同老伴还以为是接受不了赵晓同突然离世的现实。可过了一些时间,自己明明已经适应了独自生活,可还是睡觉就梦到老伴。 反复被梦折磨,赵晓同老伴就向离得近的大儿子诉说:“脸朝下趴着,你爹给我托的梦是啥意思?” “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托梦?”志东的生意忙,一开始还认真劝说母亲要想开,渐渐就用敷衍应付母亲的嘟囔。老太太只能把梦的事埋在心底。 三 事情没朝妻兄估计的方向发展,赵晓异心底充满了沮丧。最闹心的,大哥入土,他的噩梦却就此开始。每天晚上一睡下,就梦见哥哥已长了獠牙的嘴向自己压下,要来抵自己的脸。赵晓异赶紧伸双手去推。可是,哥哥赵晓同的力气太大,身子很快就压在赵晓异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哥啊,兄弟昧了良心,做错了事。你就饶了我吧。”被压得脸红脖粗,赵晓异艰难求饶。 “啊……咳咳……”回回都是啊啊叫着在梦中坐起,把身边的媳妇也惊醒了。 “难道是哥家的运气太大,破不了?”听惯了哥哥的阴阳八卦,妻子考虑问题就朝着风水方向去。 长期失眠,弄得赵晓异胸闷,气短,背上竟长了一个毒疮。怎么治也治不好,晚上睡觉只能趴着,人以可见的速度廋了下去。 赵晓异媳妇回娘家时给哥哥说起此事,哥哥也是唉声叹气。 兄弟病了,当嫂子的自然要去探望。听兄弟媳妇说出对坟地的怀疑,赵晓同媳妇就说:“老二,我晚上做梦,常梦见你大哥脸朝下趴着,想是要对我说什么,却说不出。他这是在向我托梦哩,可这梦到底是啥意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是想大哥呢。”赵晓异心内非常震惊,嫂子做的梦竟和自己一样。但嫂子可以坦然说出,他却不敢讲自己也做着同样的梦。肯定是大哥在托梦了。对嫂子托的梦是在提醒,对自己则充满了报复。 志北回家看望母亲,老太太忍不住也对小儿子说起自己的梦。“四啊,还总是梦见你父亲趴着睡觉,一副煎熬难受的样子,想对我说什么却说不出。” 父亲死得太突然,母亲怕是魔怔了,还是给她换个环境吧,志北难过地想。“妈。我们厂里忙,孩子上高中,没人陪着不行,你到我家住吧。” 好在,这次母亲没有推却。接母亲进城,志北让自己闺女和奶奶睡到了一个屋。果然母亲就再没有做类似的梦。 高考到来,闺女考上大学走了。赵晓同老伴一人睡觉,原来的梦又来了。 春节到了,母亲坚持回家过春节,梦也追到了老家。整个年节,一家人都在议论母亲的梦。“是因为他们老夫妻感情太好了。”几个儿媳赞服着父辈的感情。 四 再有半月就是清明节了。 赵晓同老伴早早地安排志北去扎彩店预定上坟的物品:“他在那边怕是住得不好。你给他扎套房子,带四合院的。再扎个床。” 丈夫的病不见好,赵晓异的妻子又去和哥哥。“你大哥,是正人君子。靠自己的勤劳和聪明挣钱,孝顺父母,友亲爱弟,一生不做亏心事,不是一点小手段就能改了运势的。”哥哥对妹妹分析。 竟然没有办法,回家路上想事情想得走了神,赵晓异妻子连斜道上疾行而来的三轮车都没发现,被三轮车撞断了三根肋骨。 对方是个无证无牌的三轮车,家里穷得叮当响。而且,车主是醉酒开车,自认坐牢也不拿钱,被公安拘留了。 人在医院,赵晓异却拿不出做手术的费用。妻兄赶到了,也表示无能为力,“找你几个侄子吧,他们有钱。” 怎么好意思向侄子张嘴。正在犹豫发愁的时候,嫂子和四个侄子先后赶到了。 “一人拿一万元给你婶子治病。”赵晓同家属毫不犹豫地吩咐。 见赵晓异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赵晓同家属就把婆家兄弟撵回家,自己留在医院照顾兄弟媳妇。好在伤情并不严重,清明节前就可以回家养伤。 儿子在监狱,妻子躺在床上,自己被噩梦纠缠,赵晓异快要崩溃了。不得已,去向自己的妻兄诉苦。 “别再想着歪门邪道了,想法把照片改正了吧。”妻兄倒是干脆,自己妹妹住院都拿不出钱,一家人混成了个什么样子?人还是要走正道的。 “唉。”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赵晓异彻底丧了气。 清明节,志北带母亲和妻子回老家给父亲上坟。 准备好上坟所用的东西,志北去前院喊二叔。父亲去世,老家的主事人就是二叔了。 “二叔呢。”见只有二婶躺在床上,志北问道。 “他半夜就带了铁锨和烧纸去坟地了,说先去给坟填土。他在坟地等着,咱直接去坟地就行了。”二婶的脸有点发烧,“背上还长着疮,能干多少活?一辈子好吃懒做,却就是对修坟建屋上瘾。” “还是二叔挂事。”去坟地的路上,几个侄子感叹。 坟地周围的地被掘低了不少,一层厚实的新土盖在坟上。所有的坟,都被堆彻一新了。尤其是赵晓同的坟,更是像刚立坟时一样高大。 赵晓异正坐在坟旁吸烟,见大家过来,就站起身来安排,精神似乎比平常好了不少。 没有风,烧纸燃起的烟却带着纸灰飞得老高。“是你爸高兴,在收钱呢。”赵晓异眯着眼对侄子说,一副轻松的样子。 当晚,赵晓同妻子一入睡就梦见丈夫正仰面躺在床上,一副安然的样子。以后,再也没有做过以前的噩梦了。 没再治疗,赵晓异背上的疮却渐渐好了。脸色慢慢红润,精神也恢复了很多。他妻子一直说是清明节堆坟下了力气的缘故。 心内最清楚的,莫过于志北了。他一直在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还真是老话不老啊。
(责任编辑:副主编)【宁静•新】托梦(散文)
浏览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