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莫过旗花面（秦之味）

酒过三巡，一桌子美味佳肴吃到七八分饱，仿佛足球比赛吹了中场休息哨，众人闲聊。话题很快从物质基础上升到精神领域，这才是一场饭局的精华。 有人记起族里已故的四叔，自顾自地讲起关于四叔的往事，听者都微微附和，略略点头。方圆几里，认识四叔的人太多，他们大都吃过四叔做的宴席。往事在酒精的作用催化下浓郁又绵长。四叔是袁家村里的大厨师，婚丧嫁娶时他是做席桌的大掌勺。一头猪在四叔的精打细算下变成八道凉菜四道热菜，他连菜单都不用列。做好这顿宴席，从筹备食材到宾主皆欢大家满意离席，四叔要耗整整两天。等得中午宴席结束，主家言谢送礼时，四叔早已包好刀具回家。熟悉四叔的人都知道，他午饭一口都吃不下，是要回家吃旗花面。四叔是这个镇子上都著名的大厨，可他家的主厨却是四婶。 四叔每次出去做宴席，四婶就在家和面团。她备下最鲜的西红柿鸡蛋，小葱和菠菜。这是他们多年的默契。四婶擀面手艺无人能比。从小，她就站在凳子上给地里干活的娘擀面。在娘一遍又一遍的指点下，她知道和面的诀窍，温水加点盐，细细地搓面絮，使劲地揉面团，再让面团饧一会，她有的是细心和耐心。四婶还知道擀面的力道很重要，她双手在擀杖两端用力，不时端起卷在擀杖在案板上用力剁两剁，这在气势上就先声夺人。年轻时，四叔正是因这个举动才喜欢四婶。四婶的手擀面筋道光溜，既能细如丝，又能薄如纸。今天，四婶要做旗花面，这擀面杖用力就不能太重，面擀得稍稍厚点，最后撒一撮玉米面粉，她把一案面卷在擀杖上。四婶用刀从中间剖开面卷，横切斜切，再抖落抖落，手底下这面片就像一面面小旗子，精致又整齐划一。四婶把切好的旗花面片轻轻拢起，苫上细净的白纱布，拍打着围裙上的面粉开始准备菜。 四叔正泡好一壶茶。午后的桐树下透过一缕光。四叔眯起眼睛抿一口茶，静静地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四叔知道，四婶把鸡蛋炒进锅了，不用看他都知道菜籽油发得鸡蛋黄澄澄像菊花。接着厨房飘出一阵葱花香。这是四婶在院子里种的小葱，味真尖，撩人的胃。四叔再喝一口茶，他知道旗花面快好了。果然，四婶正把煮好的旗花面片捞进西红柿鸡蛋熬成的酸汤里。这汤色红艳艳，滚几滚翻出黄嫩嫩的炒蛋，汤里有几片焦香的葱花，沸腾的汤把西红柿的酸香送出很远，旗子一样的面片像灵动的游鱼。四叔咽一口唾沫，等着开饭。四婶舀好一碗旗花面，搁几根碧绿的菠菜，这碗面人看着就舒坦，红红绿绿多像这俗气又真实的日子，四叔此时踏实又安心。四叔坐在院中间的石头饭桌上，四婶递过来装着油泼辣子的细瓷碗，四叔深深吸一口气，舀一勺油泼辣子，挥动筷子埋头吃面。 四婶知道，四叔这一碗面吃完，还得再吃一碗。她给四叔续了茶，等着端碗舀饭。四叔吃得酣畅淋漓，仿佛天下佳肴莫过这碗面。两天做宴席，四叔已被油腻荤腥味熏得没胃口。他要是知道古诗里有：暖风熏得游人醉。他肯定要赞诗人一个“熏”字用得传神。每每这时，四婶的一碗旗花面总能提神醒脑，及时地让他恢复元气。说起这事，正应了村里老人一句话：啥人有个啥拿法，孙猴子后面就有个如来佛祖罩它。四叔能做满汉全席又怎么样？还不是咽不下鸡鸭鱼肉，要靠旗花面开胃。说起这些时，村里人都敬重四婶。 四叔第二碗旗花面吃得仔细。汤宽面少，一切刚刚好，筷子游刃有余，人也心气平和。多煮了一会，面入了味，鸡蛋西红柿滋味融合。这半碗汤汁浓浓的香，等咽下最后一口汤，四叔通体舒泰。这两天劳作的疲惫尽去。四叔懒洋洋全身热腾腾，他倒头睡一觉，明天又能应承一家宴席。 四叔的往事听完，看看桌子上的残局，大伙意犹未尽。有人冷不丁冒一句粗话：活人还能让啥憋死。叫厨师来，咱也要吃旗花面。一人呼，众人应。旗花面本来是下酒的故事，谁料想即刻要被做成醒酒的美味？服务员来回做两次沟通，总算落实了一盘旗花面。 清了桌子上的残酒，撤了狼藉一片的空盘。醉眼朦胧的一众人都像刚做完酒席的四叔，巴巴得等着一碗旗花面。 一盘旗花面端上桌，像素颜的姑娘，家常饭碗家常面，一时间众人安静。长吁一声后，大家动筷子都说味道好。席间我没喝酒，头脑清醒难免胃口挑剔。这碗旗花面是临时点的，后厨肯定用卖的干面片，西红柿汤汁太浓郁，那是加了西红柿酱，鸡蛋炒得有点过，葱花没炒，葱味辛辣。我笑吟吟看大家一碗面下肚，兀自拨弄着碗里面不肯下咽。一道美食，关键的地方是万万不能改动，要不然大厨四叔怎么只念着回家寻一碗饭？我要的旗花面要细细地擀，西红柿汤要慢慢地熬，谁个要这速食般的对付凑数。在吃这件事上，我是很用心的。不辜负每一味美食，才能不虚度每一寸光阴。 酒席散去，一碗凑数的旗花面让把大家吃得酒足饭饱，我不再多言。我明白，今夜里回去，我要洗手作羹汤，一碗货真价实的旗花面才能安顿我苛刻的胃。只有把胃安顿好了，梦才能踏实，明天才能真实。 夜色沉沉，我在擀面；月色寂寂，我在熬汤。一碗货真价实的旗花面做出来，我都把自己感动了。这色这味，这模样才是我要的旗花面真滋味。 正在吃面时，学生发过来一则作文材料和我讨论。 日本有一群老人喜欢定期举行茶会。一日轮到其中最年长之人做东，他的茶道仪式颇为讲究，还用金器盛着茶叶，郑重分给在座诸人。所有人都对他的茶赞不绝口，向他请教如何能制出如此绝品。老人微微一笑，说：“各位，你们认为的绝品其实就是我的佃户们喝的茶。生活中的绝品，既不昂贵，亦不难得。” 老人一语道破天机，他所言正中我下怀。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夜破这道题真不费功夫。用一碗手工的旗花面破了一道作文题，我三言两语，学生顿悟中间奥妙。这碗旗花面吃得两下生欢。 夜里我想，旗花面不登大雅之堂，可它能提神能醒酒，在北方的面食里，它算不算珍品绝品？它带着情怀，让人惦记，它是真心想和用心做成就的一味专属味道，它就是珍品绝品。 原创： 侯玲 (责任编辑：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