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登兵/作 我居住的村子北面一里地,路东便是我的瓜地。沙性土壤肥,旱能浇涝能排。瓜地的面积:四亩。瓜地北面、石头墙的中间是我盖的瓜房。瓜房是临时搭的窝棚。门上挂一个棉门帘。土炕占了大半个窝棚,土炕的中间放着被褥,土炕的东边儿,去掉一块土坯:安上锅。下面是灶门。紧挨着门放着锅碗筷、小米等生活用品。 瓜快熟了!黑夜,我一个人睡在窝棚里看瓜。在农村我算是文化人,不相信鬼神。但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我躺在窝棚的炕上,感到恐怖,反来复去睡不着。 吃早饭时我说了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八十四岁高龄的老父亲说:“我也去看瓜。”吃完饭,我扛着父亲的被褥在前面走,老父亲跟着,去了瓜地。 晚上,碧空万里,一轮皓月从东方冉冉升起。有父亲和我做伴,我再也不感到寂寞、恐怖了。夜深了,我还是睡不着。我小声问躺在身边的父亲:“睡着了吗?”父亲说:“在这样的屋子睡觉,而且是头一夜,不习惯,哪能躺下就睡着呢?”我鼻子发酸,眼泪流下来。我说:“都是我无能,连累老父亲吃苦。”父亲说:“我吃苦长大的,这算什么?咱俩都睡不着,我给你讲我年轻的故事儿。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事儿,那时我才十七、八岁。那时咱家非常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寒冷的冬天,吃的是玉米面、高梁面掺杏树叶。距咱居住的村子四十里地的一个村子叫梁西村。梁西村有一个土财主叫李得文,他欠了咱家的钱。这点儿钱对李得文来说是九牛一毛。我去他家讨要,他要么不在家,要么在家就说没钱。我知道他有钱,他是不想还,想赖帐。 快过年了,咱家急需用这钱买年货。你爷爷让我再去讨。腊月的一天,鸡叫头遍,我吃早饭。走时,你爷爷让我背了一个装着几把镰刀和几把锄头的口袋。准备出门卖这些东西。你奶奶还在口袋里放了一个布包,里面是特意蒸的两个玉米净面窝窝头、两个煮蛋。你爷爷、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我徒步去梁西村要钱。上午,我到了李得文的家,见到了李得文。‘你小子又来要钱,煩死人。’说罢,他转身往外走。他耍赖,我气乎乎说:‘不还钱,不走了’。我坐在他家的炕上。日落西山。李得文回到家,他见我没走,他知道我脾气倔犟。于是他打开柜,拿了钱,然后把钱甩到我跟前,哼了一声。我捡起钱数了数,装在衣兜里,往外走。李德文说‘天黑了,路不好走,你在我家住一夜,明天再走。’我觉得人家还了钱,不好意思打扰人家,离开了那里。 我要去我梁东村的姐姐家,梁东村距梁西村八九里地。梁西村和梁东村分别在一座大山两侧的两个大沟的口部。这条路我走过几次,但那是春、夏的白天。这次却是隆冬的黑夜。当时我年轻气盛,觉的没有什么。我来到了梁西村后沟门口(这儿是去梁东村的必经之路),然后我进了沟往里走。虽说是路,其实是人畜踏、踩而成,路面坑坑洼洼,而且尽是鸡蛋、碗大的山楞石。黑夜走这样的路得特别小心谨慎。我尽量绕过石头,避开洼坑。深一脚、浅一脚。硌一下,辗一下,脚生痛生痛的。有时差一点被拌倒。路两边全是树。路南紧挨阴坡是一条深沟。阴坡还有积雪。路两边几十丈远的地方,矗立着高大的群山,被群山环绕。沟门口往里的一段路宽敞。天已黑了。群星闪烁,一轮弯月从东方升起。北风呼啸,天寒地冬,滴水成冰。我头戴破旧皮帽,身穿破旧的棉袄棉裤,脚上穿着破旧的棉鞋,戴着破旧的棉手套。我的嘴、胡子、眉毛上都挂着冰,手冻得生疼生疼的,我便把手揣在袖筒里。我年轻,走路快,一阵儿,我便走出二、三里路。前面一道深沟有一两丈宽。沟里长着一人高的蒿草,黑乎乎的。我用右手剥开蒿草,用脚摸索着前进,拌一下,磕一下。稍不留神我的右脚踏进了深洞,脚崴了,疼痛难忍,并出了一身冷汗。而且我的身子晃了晃,口袋差一点儿掉到地上。我赶紧抓住蒿草,忍着疼:把脚拿出。过了深沟,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揉受伤的脚。过了阵,疼痛轻了,我站了起来趔趔趄趄地继续向前走。眼前的路通向靠阴面一个大陡坡,陡坡上还有零零星星的积雪,有的地方的积雪已成了冰。 我背着口袋、拖着受伤的脚:上了陡坡,这个陡坡又陡又滑——积雪、冰的地方是奇滑无比。我费了好大力气往上走几步,但我又被滑下一两步,然后才能再继续向前走。我气喘吁吁的,有时双手柱膝盖歇息。我受伤的脚蹬上积雪、冰,差一点儿滑倒,脚一阵儿剧痛。所以,必须小心,慢慢走。 我上了这个大陡坡。走了一小段路,前面又要下一个小陡坡,下了这个陡坡,又遇到一个深沟。过了深沟,这时候,大路不见了,眼前出现一条蜿蜒崎岖的羊肠小道。路面是高低不平,尽是石头,路两边是密不透风、一人多高的蒿草。我不由得向两边望了望(借着月光):南坡的下半坡树木成林,有的地方是树木、毛柴、蒿草交织在一起,看不到边;北坡的下半坡:树木、石崖、毛柴、蒿草。南北坡(上面)的悬崖峭壁:怪石嶙峋、重重叠叠。石头的缝隙里还冒出一些古怪的树木、毛柴、蒿草。即使大白天你仰着看,也会感到古怪、阴森,也会感到头晕、胆怯。黑夜、借着月光看高不可测的悬崖峭壁,看上面模糊又千奇百怪的石头,惊恐万分!。高大树木那层层叠叠的枝桠,只能看到外面的轮廓,里面什么样看不清楚。真好像庙里的鬼神像:呲牙列嘴,千奇百怪。我好像在逛—座好大好大的庙。庙里的鬼怪随时都能摄取人的魂魄。狂风刮来,树木摇摆,树叶乱飞,并发出沙沙的响声。好似万兽奔腾、狂欢嘶叫,又好似埋伏千军万马,随时撕杀或正在撕杀。真是高深莫测,玄之又玄。不可想象,真叫人感到恐怖。我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出这条沟。但,心里越着急,我就觉得这道沟越长,路越不好走。 我累了,闪过休息的念头。现在和父母围坐在碳火盆烤火那该多好。这儿危险。正是这想法和愿望,才支撑着我继续往前走。突然,一个大旋风迎面袭来,狂风卷起雪花、树叶、沙土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脸上,我一个趔趄,睁不开眼,大张着嘴喘不过来气儿,我赶紧用胳膊护住口和眼睛。狂风过去,我拍掉身上的雪花、沙土。 突然,前面出现一段光滑锃亮的冰(冰遮盖了小路)。冰的北面是悬崖峭壁,冰的南面是深沟,不知深浅。在沟的北面是一个大冰谷。冰谷的两边还有一些冰溜,有的冰溜还倒挂,在月光衬托下:惟妙惟肖,巧夺天工,蔚为壮观。我顺手捡起地上的石头抛向冰谷,咕咚咚,石头一下子滑了下去--没了踪迹。人走在冰上就得小心小心再小心,稍不慎就会滑倒,要是滑到沟里,摔不死也得冻死。要想往前走,就得走冰面。我从心里发怵,但我已走这么远,没有退路。我倒掉口袋里的镰刀、锄头,只留短弯刀和干粮,扎好口袋口,把它搁在肩头上。我感到轻松了,脚疼也轻了,我又有了信心。今儿的冰面光滑如镜。大该是上面的水刚流到这里。这时,弯弯的月亮顶在我的头顶上,并倒映冰上。月亮消弭了我心里的一点儿恐惧。才使我走出这道沟。 在腊月的黑夜,沟里的冰上。就显的特别苍凉。现在我已冻透了。我的身体还有维持生命的热量,再加上我运动产生的热量。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我尽量用脚蹬住冰面上的石头,用手抓住冰面上的茎藤。突然我摔了一个仰面朝天:我的头磕到冰上,嗡翁的,同时我肩头上的口袋滑出一丈远,恰好被冰面上的一个石头绊住,我的下半身已下了沟堰。父亲、母亲来世再见。但在千钧一发的刹那间我右手抓住沟堰上,我迅速翻身、左手也抓住一根茎藤,然后往上攀。我的手肿得老高老高,快抓不住了。我咬紧牙关,摒住呼吸。我紧紧抓住茎藤,并且向上倒手,然后就势一窜。急中生智,或是人在着急的时候才有神奇的力量。这是我最后的力气,也是最后一搏。我成功地上来了,侥幸逃过一劫。我浑身颤抖,体似筛康,而且心嘣嘣地跳。我自言自语说‘好险!好险!’我蹲在冰上,战战兢兢,我稳了稳心神并把手放在袖筒里:使劲搓。过了一会,我稍恢复,捡起地上的口袋,继续向前走。不过,我不是站着走,而是蹲着往前挪。我的脚稳稳地蹬住冰面上的石头,我的手牢牢抓住我身边的茎藤、毛柴、蒿草。我来到一个小冰谷的跟前。沟里面是一个石崖(南高北低)。石崖的北边(下面)是一个小陡坡。上面的流水:经过石崖的北面,经过小陡坡。因此,这个小陡坡(小路通到这儿)变成了小冰谷。 我抓住石崖上的一个粗毛柴、拽了拽--结实。我使劲抓住毛柴并向上导手。我都快到石崖根儿了,却又滑了下来。重复几次,我累得筋疲力尽。我使出全身力气挪到石崖根儿,我快速倒手,然后向上一蹿,上了石崖。 石崖里面是一个洼。洼底有厚厚的树叶、杂草、冰,交织在一起,上面还有一层积水,像是刚流的。我沿着洼的北面:走。我尽量走硬地面或登石头,但现在是黑夜,还在沟里。这儿的月光幽暗,所以看东西有些模糊。我的双脚不时地踏进积水里,鞋、脚都湿了。我的鞋冻成了冰,并和脚粘在一起。我的脚冻肿了、疼痛难忍。我只得咬牙坚持。到了一小个陡坡上,小路出现在这儿。陡坡的南面、小沟中间的地方是一个水眼。借着月光看见水眼流的一小水坑,还能听到丁咚丁咚的流水声。 我继续向前走。这时我瑟瑟发抖。我觉得我的手脚冻硬了,我的身子冻坏了,我已经耗尽我身体的全部热能,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老人给我讲的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地主要惩罚和他作对的一个长工,隆冬的黑夜,老地主命人把长工关在四面透风的碾房里,并且把长工的双手绑在碾杆上。长工穿单薄的衣服。老地主要把长工活活冻死。天亮了,老地主来到碾房一看,长工不但没有冻死。而且,热汗直流。老地主傻了、懵了。他赶紧叫人把把长工放了。从此,老地主对这个长工毕恭毕敬。原来,长工拉了一夜的碾子,运动产生了热量。我尽量快走。走了一段路,果然暖和多了。 突然,我的肚子咕噜地叫,浑身冒虚汗,我饿了。我早晨吃了饭,到现在已走了好几十里的山路。冷、急、恐怖,把饿给淹没了。现在,我的胃空了,肠子空了。我受不了。驻足,从口袋里取出那个布包并打开:两个鸡蛋已压成死饼,沾满沙土,把它扔掉。两个玉米面窝窝头的上面已沾满沙土,并且成了冰蛋。我把玉米面窝窝头的皮剥掉,把它放到嘴边。此时,我的舌雷一起在嚅动,好像无数久饿待哺的小鸟,看见母亲嘴里叼的食物。我也顾不上冷、硬,迫不急待地咬了一口。唉呀!我的牙被硌了一下,牙龈出了血,我只得一点一点地啃、慢慢地嚼。过了一会儿,两个玉米面窝窝头进了我的肚子里。这时候,我的肚肠子有段粗了,而且嘎嘎响,好似里面装着冷气,疼痛难忍。我明白了:我刚吃了冰冷的窝窝头,着了凉引起肚子疼。于是,我赶紧蹲下并用双手使劲揉搓。过了一会儿,疼痛轻了。我又走了一段路,这时我的肚子不疼了,也暖和了。我正往前走,小路不见了。出现一个横梁和南北两道沟。这儿是这道沟的沟长。到梁东村就得走北面那道小沟。沟门口的北面是一个大坡。不过,这个陡坡坡度小。上面尽是挫脚沙。小路通到这个陡坡。在这个小陡坡的南面是一个深洞。阴坡全被积雪覆盖,有的积雪已成了冰。我走上这个小陡坡,特别费力。越往里路越狭窄(只能容一个人),越往里南北两山的距离越近,越黝暗。参天古树遮天避日,房檐高的毛林、小虫子难飞,锋峦起伏蹉峨,悬崖峭壁巉岩高插云霄。有时,在一个深沟的北面,长着一棵大树,它的垭杈沿伸到南坡。小路就在深沟;有时,南北坡的毛柴连成一片,小路就在毛柴的中间;有时,小路分成南北:两坡。借着的月光,我钻入树下,穿毛柴林,走陡坡。我来到一座大山跟前。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康登兵,河北省赤城县人。 (责任编辑:副主编)
康登兵||种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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