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去发廊,爱去那种小巷子里街坊私人开的小理发店。虽然店里装潢陈旧,满地发屑,服务也稍微邋遢一些,但理发的老板娘一看就是那种不计较生意薄厚的寻常中年妇女,既不会为了一点盈利而聒噪不休,也不会为了一点点发艺的精疏而计较个没完。总之普通发廊的夸张服务,这里一概没有,这样的缺陷反而是小理发店的最大优点,因为让理发回归了平淡,避免了“妖娆”。
昨晚去的时候,理发店的门口如常摆了一张小凳子,最朴素的木板做的,上了一层光滑的油漆;板凳面上已经起了一指宽的裂缝,坐着甚至会发出“吱哑”的摇曳声,显得过于老旧。但从结构上看,却是非常稳固的。
我以为除了平时用来给人垫脚,这件古董应该鲜作他用了。
但偏偏它一日日地被摆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彼时有人在理发,我就坐在里面的长沙发等,但是不知为何越等越浮躁,就站起身到外面踱几步。
踱完了步,我就很自然地坐在了那张小板凳上了。
这一坐,有种不一样的神虚沁透了发肤。
看起来依旧无奇,却好似有一位阅尽了人事的老人的安灵渗进了我的皮囊里,油然而生一股安详的静谧。
我说不出来那种变化,它很明显,却并不生硬,非常地顺理成章。仿佛我坐在那里,就倏忽间切换了人格。我的心境由躁动的年轻溶化成了慢若烟丝的喑宁,一切都浑然默具。
邈远的安乐,浸没着我;不困于事的沉着,把眼前的物象囊括。我想,也许老去以后,我的人间也会是那样简单的漫长,且分秒都毫无意外地度过吧。
我问了老板娘,这张凳子,都有谁坐的。老板娘说,谁都坐过,路过的阿叔阿婶、附近的老人幼儿,但凡来的,都爱坐。她还补充道,一位白发的老奶奶平常来聊天,坐得最多。
那位老奶奶我并不认识,但这么说起,我有时候经过小巷,会留意到,她的确有坐在这小门边,晒晒太阳、聊聊家常。
人们说,人用的东西,是会起性灵的。我想确实如此,且不说是否迷信,一个人常用的物品,又怎么会丝毫不留下他用过的淡淡云迹呢?哪怕把这性灵理解成荷尔蒙的遗留,或是亲见亲闻者纯粹的心理作用。总之,物品会记忆人性,这似乎是我们都有的共识。
也许这张凳子,就记忆了那位老奶奶此间的凝思。那也确是不凡的,一位老者用平生逆旅排除了生活的杂质,滤过以后仅剩下最纯粹的衷心,碧透如瑜。
无怪那一刻,虽然周遭的行人影绰,而我却能面对着渐暗的天色全神了。
这张不起眼的小凳子,是别的什么精美靠椅、别致沙发都不可代替的。就像两个人质朴的坦诚相见,并不能被陌生的高级应酬取缔一样。它已经有了“性”,它可能联系着这小巷里那些亲切、熟络的旧邻。
我想,亲切感应是维系人类文明长久沉淀的基本,亦是人们更有信心向高远处瞻望的碑趺。恐怕所有可以用一辈子去彻悟的,无论事业还是亲情,都源于毫无龃龉的某些交好与认同吧。
而一张不该被修好的陈旧坐具,正由于它那徐徐发生的裂痕,恰是渐渐加深的街坊之间和谐的印记;正由于它使一种温情愈加沉淀、愈加刻板,于是它的价值在折旧中反而变得更趋玉了。
而默自维护着一份祥和的邻里愫情,也已经是它的使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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