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情】父亲的生意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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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结婚时,婚房是两间茅草屋,卧室只能摆下一张床,厨房只有一张桌子一口锅。住这房子,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天爷脸色不好时,就得把脸盆,脚盆全挪到房间,接受来自上天的赏赐。沿着茅草流下来的雨水,像隔壁杂货铺里的陈年酱油,流到哪里,染到哪里,不到两年,整个房子像被酱油泼过一样,斑斑驳驳。  随着我和妹妹的降世,这小屋已经容不下我们。父亲发誓要多赚钱,把我们这个小家的日子,弄个蒸蒸日上,争取三年盖洋房,五年住别墅。要建新房当然很好,但钱从何处来,这个问题难住了父亲。  那年月,农民捏个锄头柄,天天土里刨食,一年到头,混个温饱,看不到几张钞票。可孩子的学费,田里的农药化肥,七大姑八大姨的人情往来,都是要真金白银的。老师不收肥猪,农技站也不要玉米,去姑和姨家时里串门,也不能抱个大母鸡。没得法,农民伯伯们绞尽脑汁找钱。  普通人家就喂上几头猪,一群鸡,孩子的学费,化肥钱,人情钱,就指着它们了。每年九月份一到,孩子伸出小手掌:“爹,要交学费了。”  这个时候,就得把猪贩子们喊到家里来,讨价还价。  “现在多少?”  “三块一。”  大人们简直要大吃一惊,他们抓抓头,声调略略高了:“怎么这个价?前天还是三块五。”  “别说三块五,就是四块也有过,那是什么时候,四月份。现在是什么时候?七月份,各地都有猪上市,你去砂子岭看看,那里每天多少猪进进出出?”  先不管那砂子岭吧,就管现在,孩子过几天得开学,等不及。学校的先生们也不会等猪价涨上来。  “三块一,那不行,饲料钱都得亏,你加点,三块二,不多说了。”  “三块二不行,现在不是这个价。这样,二一添作五,三块一角五,行就现在拖走。”  农民伯伯们到底无话可说了,也找不出更高价的证据,开学又迫在眉睫,一跺脚,说:“听你的,就这么办。”  双方终是议定了价格,定了时间拉走,互相道着“恭喜”,这笔生意就议定了。  这是大宗的生意,一年也就一到两回。猪贩子这活,虽然赚钱多,但父亲跟着邻村的徐大友跑了几回,终于发现自己干不了,这活本钱大,风险高,一个不小心,倾家荡产的也有。像徐大友,有一回雇司机拖一车猪去邵阳,司机翻了车,猪跑人死,徐大友急得要跳楼,要不是他舅子拉住他,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父亲只得把目光瞄准了另一个生意。  邻居秋老头,是做鸡蛋生意发家的。每天肩挑两篓,沿河而行,看见老太婆,大媳妇,马上扯开鸭公嗓子喊:“收蛋呢,鸡蛋,鸭蛋都收啊。”  秋老头天天走村串户,低价进,高价出,赚点差价,也是辛苦钱。  父亲瞄中的就是这个生意。  有一回,父亲热情地将秋老头领进家里,又是敬烟,又是倒茶,弄得他受宠若惊。父亲趁机向秋老头打听做生意的决窍,秋老头茶照喝,烟照抽,就是不开口。父亲韧性好,几次三番地请他来。秋老头渴慕那茶和烟,又喜欢听恭维话,坚持了几天,还是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进出货的决窍告诉了他。  父亲一听,喜出望外,自以为找到了人生之捷径,新房别墅,唾手可得。  第二日,他骑上单车,车旁挂两篓子,篓里铺上稻草,一切准备妥当,就走村入户了。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梅花村。村里有个陈四婆,以养鸡为生,养鸡五百,每天哪只病了,哪只没下蛋,她不用笔,不用纸,全都印在脑子里。这老太婆,家里每天能出三百多个鸡蛋,把她作为长期客户,三年肯定能赚一栋楼。  刚进村,一条站起来有成人高的大狼狗跑过来,对着父亲一阵猛吠。父亲见这畜生将头伏在地上,两只眼睛精光闪闪,脊梁上的汗毛“唰唰”地竖着,一副随时要跳起来吃人的模样,心下吃了一惊,猛蹬几下,快速向前冲去。  那黑毛畜生,跟在后面紧紧追赶,一路狂吠。全村的狗,听到叫声,如得令般,全体出动,十几条狗紧紧围父亲的单车旁边,一边跑一边叫,胆肥的,甚至要跳起来咬人。  父亲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紧紧握着车把,一边狂喊狂叫,双脚缩在车子的横杠上,偶尔蹬一下车。  有村民听到这狗吠和往常不一样,怕是狗们发了狂,忙带着一枝竹蒿出了门,看见狗正在围攻一个外地人,一棍子打在大黑狗身上,那狗呜咽一声,负痛逃跑,其余的狗,立马散了。  惊魂未定的父亲,连连道谢。那村民听了父亲的来意,说:“那可不巧,陈四婆的儿子,这几年发达了,接她去城里享福了,早就不卖鸡蛋了。”  父亲急了,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消息,结果一文不值,他问那村民:“还有谁家卖鸡蛋呀?”  “怕是没有,大家都养狗了,听说狗能长狗宝,老值钱了。”  第一回出师不利,父亲蔫不拉几地回家了。母亲见他早上才出去门,太阳还没有竹竿高,就回来了,鞋子还丢了一只,坐在房里叹气,一看就知道这个生意是做不成了。  父亲又尝试卖面条。他从砂子岭的批发部,进了几十斤面条,每天用自行车拉上一点,到各村各户去叫卖。有一回,他刚进李家村,一个老太婆叫住他:“伢子,可以赊一点给我吗?等我的鸡婆生了蛋,我卖了钱,就还给你。”  老太婆姓余,和老头子住在村尾的一棵槐树下。他们有四个儿子,都已经找了媳妇成了家,四个儿子都不想养老爸老妈,就打发他们住在村里废弃的旧房里。这一日,老头听了父亲的叫卖声,馋了,一定要吃面条。老太婆没得法,只得厚下脸皮来讨上一点。  父亲也是做儿子的,见那老夫妻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他们一包面条,也没收钱,匆匆走了。他倒心好,隔三差五,就去看看那对老夫妻,时不时送上一包面条,也没收过钱。  熟了之后,老两口和他,经常三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聊天打屁,说一些过往的事,说着说着,他就觉得那老人家人好,去得更勤了,面条也给得更多了。一个月下来,倒有二十天是在那老两口家里度过的。他们待他甚勤,每天茶水招待,说些体己的话,他的心里暖洋洋的,就更喜欢去了。  有一回,母亲在邻村扯猪草,突然听到有人在吵架,其中居然有父亲的声音。母亲的心里跳了一下,父亲在外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和气生财,千万不可惹事生非。她忙跑过去一看,一个光着上身,腆着肚子的男人,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下回滚远些,我家的事,不要你来插手。”  母亲拉住愤怒的父亲,问是怎么回事。父亲一五一十给母亲说,说这家人如何不是人,如何对父母不好。  “等等,你是说,你每天不做生意,就跑到这儿来了,也没做个正经生意?”  母亲没听出人家虐待父母等等罪行,倒是听出来父亲整日不务正业,专门给别人做“孝子贤孙”,这下好了,母亲比刚才那个男人还要暴怒,她一路哭,一路骂,说自己命苦,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父亲自知理亏,用自行车推着剩下的面条,一边来追母亲,一边还嗫嚅:“哪有那样子的人家,四个儿子,都没有人养父母……”  “你是太平洋的警察,你管得宽,生产队不管,村干部不管,乡里不管,要你来管,你管得着吗?”  这回之后,母亲再也不同意父亲去做什么狗屁生意,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男人不是做生意的料,趁早收手才是正道理。  之后的几年,父亲又做过河沙卵石生意,做过卖冰冻肉的生意,回回以失败而告终。做生意这条路,终于是向他关上了大门。  他的同学刘大有,也是做生意的,专门收一些别人家病死的猪,将猪肉和大肠加工一番,做成腊肉腊肠,销售出去。刘大有做这门生意很顺手,不过十来年,就在当地建了一幢大别墅,门口拴上两条大狼狗。陌生人离他们大门还有一里路远,那两条大狼狗就开始狂吠,吓得人们不敢走近他家三里地。  父亲见刘大有混得风生水起,心里不免嫉妒,他愤愤不平地说:“刘大有那个人,做个生意不老实,专卖害人的东西,可他倒是发达了,这老天爷,也欺负老实人。”  这话说出没多久,刘大有在隆重过了40岁生日之后,有一回去外地收死猪,遭遇车祸,横死当场,据说,被一辆货车拦腰压过去,肠穿肚烂。从此之后,父亲再也不说“老天爷不公”之类的话,也不再提做生意的事,勤勤恳恳做个泥水匠,慢慢地,赚得比他做生意时多得多,到他晚年时,终于也住上了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大别墅。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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