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沼泽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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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扛着冰,翻过山回家,卡西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腰部和裤子。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东南风畅通无阻地横贯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只有视野右边的山谷口三三两两停着一大群马。

  我们出门时,它们正从南面山崖一侧跑下来,涌向那条狭窄山谷。那是我们平时捡牛粪的地方,分布着成片的小沼泽。我和卡西略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大马,其中约有一小半带着幼龄的小马驹。

  此时,马群已经漫过沼泽,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

  卡西在前面突然停下来,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冲我大喊:“看,马掉进去了!”

  我低头冲山谷尽头一看,果然,隐约有一匹红母马在那里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已经陷到了大腿处。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马驹在旁边着急地蹦跳、嘶鸣,不能明白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放下冰块,说:“下去看看吧!”但是卡西不让,再这么耽搁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啊。只好先背回家再说。

  可回到家,却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斯马胡力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把冰块卸进敞口大锡锅里后,我立刻出门去看那匹马,卡西去山梁西边找阿依横别克。这一大片牧场上只有阿依横别克和斯马胡力两个男人。

  我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山谷,沿着山脚的石壁小心绕过沼泽,很快来到了那匹马身边。小马看到有人接近,连忙走开,但又不愿意远离母亲,就在附近徘徊着啃食刚冒出大地的细草茎,不时侧过头用眼睛试探地盯视我。

  红马已经不能动弹了,浑身泥浆。看我走近,本能地又挣扎了一下。我拾起石头丢过去,希望它受惊后能一个猛子蹦出来。但是等我把这一带能搬动的石头全都丢完了也没什么进展。

  四周那么的静,明净的天空中有一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一个人待在这里,面对陷入绝境的生命,竟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我便离开了沼泽。

  刚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却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大卷牛皮绳。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群山间放羊了。

  卡西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她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套不中。可怜的卡西汗流满面,大声喘着粗气。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当卡西抱着马脖子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膝盖那里!我吓得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

  她又试着把绳圈往马头上套,却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后,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流,它的生命还是强盛的。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穿上了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又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经历了一次拼命的挣扎。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地抖动,我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渐走远了。小马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

  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想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斯马胡力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在天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终于给拖上来了。那时男人们都来了,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往相反方向使劲推挤,阿依横别克在岸上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另一头套在那匹泥浆里的马的脖子和前腿上。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地淹没在泥浆中。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地被扯着挪动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往后跳开,那马整个猛地往前一陷,全部扎进了泥水中。我尖叫起来,吓得连连后退。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

  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感觉上是过了好久好久之后,才重新看到马头浮出水面。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

  那时妈妈已经回来了,女人们打着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什么忙也帮不上。

  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它肚子被石头和绳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

  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人死亡的时刻更让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经死亡了的生命距离我们更为遥远不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努力扭过头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我听说牧人是很忌讳这种拔草行为的,但大家看了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马虚弱地站了起来,浑身板结的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我总算舒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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