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老房子的样子。
那时,家家都有着差不多是一样的房子,那些房子座落一座大山的脚下、两道大山之间。我的家乡,有很多这样的大山,有很多这样的村落,因此也有很多这样的房子。
那是石头筑墙,茅草铺顶,茅草上覆盖着一层泥土的房子。屋子里的样式也是差不多的,进了房门,就是灶房,灶房很大,可以摆放一些杂物,还有一些柴草(人们防备雨水把柴草淋湿,或为人做饭时取柴方便,常把一些柴草放在灶房里)。
听我这样描述,你就会想到那些房子一定很古老,那些村落一定很古老,就像是那群古老的大山。其实,那不是古老,那是一种原始,贫穷的生活保留了居住条件和居住方式的原始。
那些老房子,很大一部分空间被灶房占据了,这就说明了灶房在家居中的地位,也就是说,吃饭,是那个时候人们生命、生活的主题。一家人每一天、每一年忙碌的全部意义,就在灶膛上,在于锅里没有断绝的粮米,在于烟囱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人们的喜怒哀乐随着这炊烟而升升落落,人们的生命与生活因为这炊烟而一天天、一年年地绵延。
那些年代,人们的肚子是绵软的,肚子的绵软,直接影响了人们的头颅。人们在饥荒和灾难面前,无法挺起自己的颈项,人们把自己的肚腹交给了土地,把自己的头颅却交给冥冥中的神灵。
那时,几乎每一个村落,不可少的是庙宇。庙的大小,庙内所供奉的对象,各个村子都有所不同,有供龙王的,有供土地的,有供财神的,有供药神的,中国传说中的神仙,大多都可在庙中获得一席之地。从传统意义上说,中国是一个有神论的国家,但信奉的不是一神,而是多神,其原因,中国人的实用大于信仰,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根植于心灵深处的信仰。心灵深处的信仰,是一种真实而虔诚的崇敬,而繁衍乡野之上像杂草一样丛生的对神的信仰,不是对神祗的崇敬,而更像是一种屈服。
从灶膛里升起的袅袅炊烟能否延续,对每一户人家来说来说,都是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所以每家必供奉的是灶神。
家家的厨房里,灶台的上面,都有一个神龛,端居神龛之中的就是灶神。灶神的神像,不是泥塑是的或其他材料雕刻的,而是宽窄在一尺左右的画像,这画像每年都要更换,就像一幅年画。既是画像,布置就简单,多数人家,连神龛也没有,把画像往灶台的上方一贴就算了事。
吃饭,从来不只是个人的私事,而是堂而皇之的公事。在古代,就有官府对其治下的百姓“催尔耕,催尔织”的惯例。官府重视的事,上天也一定会重视,据说,家家的灶神,就是天上的玉皇委派到人间的,掌管一家的烟火,并监察这户人家一年的善恶。
中国人心中的天,是人间的一个翻版,人间的衙门,人间的政府职能,统统都搬到了天上。所以人间的许多官员,在死后都到天上去做官了,比如帮助周文王开创几百年大周江山的姜子牙,比如用一把大刀驰骋疆场的关羽。许多天上重要的职位,都是地上的人去充当的,天上的最高统治者,当然也就是天上的皇帝。地上的皇帝都称呼为“万岁”,但他们的“万岁”要缩很多水份,只等于几十年,连七十年都不到。但那天上“万岁”是不缩水份的,而且不止万岁,应该是“万万岁”、“万万万万岁”,所以称为玉皇。玉皇是不死的,和他寿命一样绵长的还有他的宝座。不过,人们是很少供奉玉皇的,这是因为玉皇与老百姓的距离太遥远,中间有很多诸如灶神这样的神位的阻隔。
既然是从天上派来的,就有统一的一副官样面孔: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鼻直口方,二目细长,似睁非睁:似睁,代表一切都看到了,似不睁,代表对一切又都视而不见。见与不见,完全在于人心灵的自知自忖,这其中的奥妙,非普通人所能把握。
其实,在诸神之中,灶神是最苦的,他们平时是享受不到香火的,家家有事,都是到村中的庙里去上香,而庙里所供奉的各位神仙,都是乡土化了的,相当于当地的地头蛇,人们有事,都去求拜这些当地的地头蛇,人们只是在每年新年伊始的时候,才想到灶台上的灶神,要去掉旧的,换上新的,这时灶台上的灶神,经过一年的烟薰火燎,都已灰尘蒙面,污垢斑斑。
我家每年换新灶神像的事,都由我姥姥张罗,要过年的时候,我姥就托去镇里办年货的人,从镇里捎回来一张灶神像。那个到镇子里办年货的人,要从镇子里带回很多张灶神像,因为这样求他的不只我姥姥一个人。
也有很多人自己去镇子里去买灶神像的。我还记得我姥姥在灶台上帖灶神像的样子:先搬来一只凳子,两只小脚(过去的女人都缠小脚),一只站在凳子上,另一只踩着灶台的边缘,嘴里默念几句什么,然后随手一撕,把旧的灶神像撕掉,就像现在城里人撕掉路边的一张广告。这时,被烟薰黑了的墙壁会有一块方方的显示土墙本来颜色的印痕,姥姥在新的灶神像的背面涂上面糊,往墙的印痕上一贴,就算了事,整套动作利落而迅速,做这事的样子,就好像完成平日里的一项劳动。
准确地说,我家的灶神,应该是属于我姥姥的,因为她一年主要的时间,都在灶台前。她有很多与灶台有关的故事,但她的故事里很少提到灶神。我还记得她对我讲的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每天早晨,是结婚不久的媳妇起来做饭。农家的男人要早早地下田,所以新媳妇生火做饭时天刚蒙蒙亮。将婆婆量出来的米下锅后,新媳妇坐在灶前,拉动着风箱,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她看见她的对面,在灶台的另一端,蹲着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像人,但又不是人,它虽然穿着人的衣服,但身高不过三尺,而身体的宽度却超过了常人,头上没有一根毛发,最奇异的是它的两只眼睛,一只大如鸡卵,一只小如米粒。若是别人,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而这个媳妇,不动声色,照样做她的饭。这样的情景,每天早晨都重复着,而这家的媳妇也重复着她的熟视无睹和沉默,事情的结果,就是锅里的饭多出了许多,不论媳妇放入锅中的米是多么的少,做出来的饭总是那么多。这家的婆婆责怪媳妇不知节俭,用米太多,最初是埋怨,后来是怒形于色,媳妇受不了委屈,将实情告诉了婆婆,婆婆不信,要自己亲自查看,第二天和媳妇一起早起的婆婆,看到媳妇所叙述的那一幕,吓得大声惊叫。此后,那个怪物再也没出现这家的灶台前,这家人再也得不到因新婚媳被意外关注而产生的红利了。
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出自我老姥姥的一种愿望和幻想,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很多人的愿望和幻想。
这个怪物,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神灵。但这是一个不安分的神灵,不守规矩的神灵:灶台本是灶神的管辖之地,他不该到这里挖墙角,搞小动作,我想一定是他爱上了这家的新媳妇。不过这个神灵也太实在,太老实,予之甚多,取之甚少:不过是每天早晨来悄悄享受几眼人家媳妇的姿色而已。
现在,我记忆中童年时期的老房子早已不在,比这座老房子更早离开这个世界的,是我的姥姥,于是和老房子一起消失的,还有许多老房子里的故事。
现在,灶台与吃饭,不在再是人们生命与生活的中心和主轴,灶神们大概也都下岗了。但如今吃饭以外的事情更多,压力更大,更沉重,但归根结底,仍然和吃饭有关——有时,让人感觉到人生就是一个大灶台,世界就是一个大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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