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时光飞舞 选自《话说音乐》(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去年中秋节我若拥有霓裳羽衣〔霓裳羽衣〕用羽毛染成五彩织成的衣服。唐代有《霓裳羽衣曲》,相传经唐玄宗润色并制歌词,下文“千年以前的帝王之魂”即指此曲。就好了,我也许会在清幽的丽江古城里,被千年以前的帝王之魂引入九霄轻歌曼舞。因为在那个月夜,我看见了千年前的古泉依然淙淙流淌,千年前的古乐依然在雪山脚下回旋。在一个烛光摇曳、微风轻拂的时刻,我的双眼突然蒙上了泪水,因为我听见了时光飞舞的声音,在这种声音中,已逝世纪的宫殿、回廊、车马、银器、帝王,身着丝绸高绾〔绾(wǎn)〕把长条形的东西盘绕起来打成结。发髻的女人突然纷至沓来。我触摸到了先人们跳动的脉搏。 到达丽江时已是黄昏,从车上便遥遥望见了屹立于古城北的玉龙雪山。它巍峨挺拔,山顶终年被积雪覆盖,至今尚未被人类征服。我对人类从未征服过的山总是心生无限的崇敬,因为它瓦解了人类自以为战无不胜的意志,让人类明白挑战是有极限的。它的主峰“扇子陡”海拔5596米,绝大多数时间被云雾缭绕,难得“开脸”,使无数企望一睹它芳容的人怅怅而归。 丽江是世界闻名的赏月景点,我们有意在中秋节的那天赶到那里。这座老城始建于宋末元初,是纳西族居民的聚居地。这里没有汽车,没有噪声,连骑自行车的人都少见,人们走在石板路上没有焦虑和匆忙,有的只是从容和安详,我在细雨中沿着泉水漫步,听着高跟鞋敲打石板路的清脆的回响,有种梦回唐朝的感觉。 天色已晚,空中仍然云雾涌动,我们对月亮的出现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一行人便去四方街听洞经音乐。 这是主人特地为我们举办的一场音乐会。在此之前,我对这种音乐几乎一无所知。我们走进一座极其古朴的矮小的木屋,面积不过一百平米,屋子的椽未着油漆,透出本色。给人一种十分温暖、亲切的感觉。主人已经有备在先了,赏乐者矮矮的小木椅前横置着杏黄色的长条凳,上面用碟子装着果品点心,最使我惬意的是座下那遍铺着的碧绿的松针松软舒适,散发着一股植物特有的芬芳。主人说,只有贵客来临,他们才用松针铺地。 我们落座不久,演奏古乐的老人们就带着乐器一一入场了。他们都在花甲之年,有的甚至已经七八十岁了。他们穿着黑底印满金黄色铜币图案的绸质长袍,有的头发和胡须完全花白了。他们的演奏有三大特点,一是演奏的是纯粹的古乐,二是演奏者以老人居绝大多数,三是他们使用几件我国其他地方均已失传的民间乐器:四弦弹拨乐器“速古笃”(胡拨)、曲项琵琶及双簧竹管乐器“波伯”(芦管)。 老人们坐在黑色木椅上,手扶乐器,明亮的灯光将他们脸上的皱纹很明显地照映出来,但他们一致拥有不惧沧桑的平和表情。演奏台与看台没有界限,我坐在第一排,与他们近在咫尺。 演奏终于要开始了。屋子里的灯光突然消失了,我们陷在黑暗中,一种慑人心魄的寂静中忽然有划燃火柴的“嚓──”的声响,一簇橘黄色的火苗鲜润活泼地诞生了,它被一双老人的手护卫着,勃勃地靠近台中央神龛上的一支蜡烛,蜡烛亲切地接受了火光的热吻,欣然散发出柔和恬淡的光晕。在这片黎明般飞旋的烛光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声突然如骤雨袭来,接着是一声开阔悠长的锣声响起又落下,音乐如长河流水一般汹涌而来。那一瞬间,我犹如回到了远古的洪荒①〔洪荒〕混沌蒙昧的状态。年代,看到了篝火、奔跑的野兽、茂密的丛林和苍凉的黄昏。随着音乐越来越走向细腻、典雅和舒缓,时光也迅速向前移动,我来到了汉朝的石桥,河对岸店铺林立、画坊遍布,空气中洋溢着好闻的墨香气,文人学士饮酒作赋。这是《八卦》曲,它以一种无法言传的魅力把我带入了遥不可及的旧时光中。我专注地看着已逾八旬的赵应仙老先生,他双目微合,手操大胡,烛光将他的白发和那缕花白的胡子染成金黄色,仿佛要将他燃烧。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轻轻嚅动,仿佛在咀嚼着什么。他在咀嚼音乐还是已逝的青春? 洞经音乐是一种道教音乐,当然也有人认为它融入了佛教的精神。研究者对于它如何流入偏远的云南丽江地区看法不一,有人认为它来自京城,也有人认为来自南京,还有人认为它来自四川乐山。旱路由司马相如①〔司马相如(前179—前117)〕西汉辞赋家。治西夷〔西夷〕指西南少数民族。夷,古代对少数民族的称谓。时传入,水路大抵是由大渡河至宜宾,然后再入金沙江。不管它来源何处,这种典型的汉族音乐最后落脚于雪山脚下的纳西族人的居住地,由他们继承和发展下来。 欣赏完《八卦》,跟着奏响的是《山坡羊》《十供养》《到夏来》《浪淘沙》《清河老人》等曲目。在这过程中,我的思绪一直朝着古代翻涌。主人悄悄送上来一盅盅美酒,然后又是一碗碗雪茶。雪茶是一种生长在玉龙山雪线附近阴湿岩石和苔地上的地衣类植物,形似松针,体色银白,味先苦后甘,清香沁人。这种别致的茶和如临仙境的音乐使我对现实产生了一种虚幻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我在我又是谁。我所能感觉到的就是音乐带来的遥远的时光,我看过许多反映汉唐时期生活的电影和电视剧,也读过许多汉唐时期文人墨客的文章,也曾见过这个时期留下的石窑和陈列在博物馆中的文物,可它们从未把我真正带入过去,我没有听到那个时代的呼吸声,是洞经音乐终于叩开了我的心扉,轻而易举就让我在古城中领略了千年以前的流水和斜阳。 演奏的间隙,我悄悄抽身来到屋外的方形场院。仰望天空,我不由惊呆了:月亮竟然饱满地出现了,先前的阴霾突然不见了,月光莹莹地照着屋子的飞檐,仿佛人间的美好事物都要相约于一天出现在我面前。难道不是清幽的洞经之声吸引了月亮吗?月亮在聆听这来自大地的丝竹之声。我垂下头又向对面望去,使我更为吃惊的情景出现了,对面木屋的窗子敞开着,有五六颗白森森的人头探出来,他们挤靠在一起,头上裹着孝布,也在聆听洞经音乐。看来这家死了人,他们正在守灵,却经不住音乐的诱惑。我便想象有一个已故人也在倾听音乐,死亡顿时变得平和而富有诗意了,我就是在那一瞬间渴望着拥有霓裳羽衣,因为我突然顿悟有多少逝去的灵魂就在我身边浮游,比如那个曾创作了《紫微八卦舞》乐曲的风流皇帝唐玄宗,我一直为他的爱情故事所感动,也许他的灵魂就在月下的古城徘徊。我三十岁了,身材还称得上窈窕,虽然我没有杨贵妃的美貌,但我自信霓裳羽衣加身后,再将秀发高绾,月色中也一样清丽动人。我那样装扮后,我所仰慕的灵魂也许就会引我飞入重霄,让我在银河中舞蹈,在月光中沐浴。 洞经音乐是多么优雅、纯洁而高贵。我甚至觉得玉龙雪山之所以如此俊美,是由于终年洞听古乐的结果。这样的山注定是不可征服的。 我是多么庆幸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在中秋节,能看到一轮真正无瑕的月亮,能够在一个晚上走过一千多年的历程。时光和月光一齐在古乐中飞舞,老人们的面容在我面前渐渐模糊起来,因为那屋外的泉水已经悄悄流入我的双眼。 (责任编辑:副主编)
听时光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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