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星星 选自《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俄罗斯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曹国维译。奥利加·费奥多罗夫娜?别尔戈利茨(1910—1975),苏联女诗人,散文作家。 别尔戈利茨我知道白天的星星是在少女时代,我们全家住在诺夫哥罗德省的那一阵子,现在都记不清这是在杂志上看到的,还是一天晚上在村图书室管理员那儿听彼得?彼得罗维奇老师说的……对了,大概还是听乡村老师说的。这是一位老人,长着深陷的小眼睛,胸前飘着几根稀疏的银白长须。他熟悉天文地理和人情世故,肚里装着许多有趣甚至秘密的知识。七月的黄昏,天空越来越蓝,暮色越来越浓,村图书室木屋的宽大窗户里亮起了第一批星星,于是彼得?彼得罗维奇说,似乎星星是永远不会从天上消失的:除了夜晚的星星,黄昏的星星,还有白天的星星。白天的星星甚至比夜晚的星星更亮更美,不过永远看不见,它们被阳光遮掩了。白天的星星只有在很深很平静的井里才能看见:这些高高挂在我们头上,我们永远看不见的星星,在大地深处幽暗的井水里辉映闪烁,向周围射出尖细的寒光……确实,老师没有提到星光的模样,但我立刻想见了,因为星光一定是这样的。 从那天晚上起,我便有了一个压倒一切的疯狂的愿望──看见白天的星星!我对任何人,甚至对妹妹穆西卡都没有吐露,说我知道白天的星星,还想看到这些星星。我打算先是一个人,第一个看见白天的星星,然后再告诉大家(当然得马上告诉穆西卡),甚至带他们一起来看──先带穆西卡,然后再带别人:瞧,我第一个看见什么啦!甚至还不是看见的,而是无意中发现的──这比看见更有意思……白天的星星当然是奇迹,不过这奇迹确实存在,一点不假,我知道!现在你们大家也得知道知道白天的星星,看看这些星星!大家都来看看,大家! 看见白天的星星的愿望和带领大家欣赏这些星星的整个计划,都是那天晚上我从扎鲁切维耶回家的路上产生的──两年前我们在附近一个村子里落脚,租了一个房间。牛群刚从路上走过不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新鲜牛奶和渐渐冷却的尘土的气味。松软的尘土像一股细小的喷泉,从赤脚的趾缝里凉快地喷涌出来,萤火虫在路边水沟里悠闲地闪烁,忽明忽暗。洼地的薄雾中看不见的马群的木铃和铁铃叮当作响。偶尔还传来某种异常温柔而又哀伤的铃铛声,泥路在起伏的丘陵间蜿蜒,心里乐滋滋的,因为你知道你脚下不是一条普通的路,而是瓦尔代高地,离你不远,从教堂小木屋的地下喷了一股泉水,这泉水就是大名鼎鼎的伏尔加河。暮色苍茫,星星已经倒映在伏尔加河源头的泉水、溪水和河水中了……而白天的……白天的星星我明天一定能看到!经过菜园朝屋里走去时,我不由收住脚步,欣喜而又惊恐地朝我家那口长满灰暗的地衣和青苔的老井瞟了一眼。老井跟通常一样:井台上细长的吊杆高高翘起,抵着夜空中一颗普通的星星。硕大肥厚的牛蒡叶子(从前久伊莫沃奇卡①〔久伊莫沃奇卡〕安徒生童话作品中的人物。就是乘着这种牛蒡叶子顺水漂游的)──夜晚蓝莹莹的牛蒡叶子在井台周围摇曳,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和昨天不一样!原来这口早已熟悉的老井装满了亮晶晶的白天的星星,而我们这些傻瓜居然一无所知,还故意把水桶在装满星星的幽暗井水里摔得乒乓直响。 “我明天就能看到白天的星星,”我重又想到,不由高兴得一阵战栗。但不知为什么接连几天我都不敢去看我家那口老井,“不,今天不行……明天吧……反正后天一定去看……”我下意识地拖延着看见白天的星星这一幸福,却又不知怎的使我害怕这时刻。说怪也怪,这种拖延反而使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享受。 ……那时,正值豆蔻年华的我,还不知道期待幸福远比幸福本身激动人心。正像预先品尝一项宏大、复杂而又心爱的创作往往比创作本身更能给人以莫大的喜悦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有时你会磨磨蹭蹭,拖延时日,想出种种不动笔的理由,听任想象自由自在地翱翔──畅想创作过程,甚至创作成果,也就是自己的新作。这部新作无论从尚未完成的构思来看(其实结尾完全不必想得一清二楚,它应当翩然而至,仿佛你的发现,仿佛对你劳动的褒奖),还是从忽而光彩夺目,忽而闪烁不定的纷繁的人物形象来看,都是那样和谐,那样出色。尽管这部新作还没有一字落在纸上,但天真的虚荣心会使你想见,它将获得最严格的朋友们的承认,为你带来读者内心由衷的激动,也许还会给你带来读者最美好的泪水──一个人悄悄落下的泪水…… 中了毒气的安图安?蒂波在那慢性死亡的日子里,深知自己已经不久人世,他回首自己的青春岁月,感叹万千地在日记里写道:“我一直赞美未来,对生活充满积极的信赖。” 赞美未来,也就是生活在未来中,生活在可能来到的美好日子里,把未来当作活生生的现实──这是生活多么慷慨而又残酷的馈赠啊!我是久久地,大概是过久地赞美了未来的欢乐,似乎未来只有欢乐,也许还对欢乐充满了过分积极的信赖。反正我现在知道赞美无可避免的丧失(丧失爱情,丧失朋友,丧失家庭),赞美冤屈,赞美长久而沉重的考验究竟意味着什么,然而当初住在诺夫哥罗德的时候,正值豆蔻年华的我并不懂得,我生就一副过分醉心于未来的性格(有人则生就一副醉心于过去,醉心于回忆的性格)。我简直是在那里品味未来的欢乐,赞美我和白天的星星的会晤。 于是,过了两天或者三天,在一个炎热无云的晌午,认定菜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以后,我飞快地走到古老的井口,眯起眼睛,像打开书本那样猛地打开长满苔藓的井盖,随即一眨不眨地朝黑洞洞的井底深处望去。 井里什么星星都没有。 我不相信。 我久久地凝视着井底,久久地呼吸着从那里升起的寒气和木头沤胀的气味,但井里没有出现星星,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方乌黑的井水不时开始颤动,从中央朝四周井壁扩散出一圈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大概,这是第一次,所以看不见白天的星星。”我琢磨着,于是过了一两个小时,热得浑身乏力的我,已经不是飞快地,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井台跟前,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打开井盖……我又什么也没看见!这样我一次次地朝井里张望,直到傍晚空中亮起第一批人人都能看见的星星为止。 第二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接着一连几天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布满仿佛暴风雨后那种闪闪发光的白云。(我在井里看到了这些白云!)后来我又一次次地在不同时间,用不同方式窥视过井水,但终究没有看见一颗哪怕转瞬即逝的白天的星星…… 我对谁都守口如瓶,我很满意,因为即使在穆西卡面前我都没有过早地吹嘘白天的星星。 说怪也怪!我仍然坚信世上确有白天的星星,确有能够映照和珍藏白天的星星的水井。无非我家那口老井还不够深,不够暗。或者那是因为从井底喷出的细细的泉水,泛着涟漪,使井水失去了平静,难以映照那些谁也看不见的星星。承认错误是很难的。只是不久前我才知道,当初是我听错了,或者是我没有听懂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意思:不是在深井里,而是从深井里,也就是坐在地表深处的什么地方才能看见白天的星星。尽管我在豆蔻年华从未见过一颗白天的星星,尽管目前给水站已经广泛普及,然而即使现在我也仍然相信在我们祖国大地上确有许多星光灿烂的水井,其中既有被童话般的牛蒡静静包围的老井,也有在我们生活的年代里开掘,用水泥砌得整整齐齐,有着老井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那种深度,那种平静幽暗的水面的新井。我不仅相信确有这样的水井,并且我还希望我的心,我的书,也就是我向所有读者敞开的心,也像水井那样能够映照和珍藏白天的星星──人的心灵,生活和命运……不,确切地说,我的同胞和同时代人的心灵和命运。 但愿大家能在我的心中,在我的幽暗而又清澈的水井深处看见这些普通肉眼看不见的、仿佛并不存在的白天的星星,看见它们灿烂的光辉。我想在自己心中永远珍藏这些白天的星星,就像珍藏自己的光辉,自己的最高本性一样。我深知,没有它们,没有这些白天的星星,就没有,也不可能有我这个作家……反过来说,没有我,没有我的生活和我对生活的描述,没有我们作家,白天的星星就不可能被人看见,也就是说不可能存在,这一点我们也都知道。
白天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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