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银河里增加了一颗星星时,世界上就多了一个人。从小到大,我都在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今年,女儿当了妈妈,我就当上了姥爷。生活过得这么快,不知不觉间我已是人过半百,成了我少年时代一眼看去显出败落沧桑的那些人。
当我的星光开始变得黯淡时,世界上又多了一颗闪烁的小星星;明亮、诗意、游走,活泼地悬挂在地球的夜空。我知道,世界上总会有很多这样那样的小星星们,他们既不安又不甘,总会躲在一群成熟老星星背后,表达出一脸稚气的不满。
小时候,我也和许多孩子一样,看不上老人。他们动作迟缓、思想落后愚昧、眼里呆板死气,他们思想观念滞后、毫无激情幻想,老人们全部人生都归为吃饭、睡觉、管孩子。即使跟在父母身后,被他们用力地拦在身后,甚至用卑微的翅膀挡着、遮着、护着、截着,每每都会让我们极不情愿又很不舒服。总想找一处拐弯的地方,突然超过他们又不被抓住,然后一身轻松大步小跑往前走去;唯有超得越远、超得越快,离的距离越远,回身一望身后的他们,才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主和存在。
追逐季节的都是植物,追爱阳光的都是星星,离开光明的却是黑色。星光灿烂,宇宙兆千,黑夜月光,大地起伏,这种前后、明暗、新旧、推吸等种种不同的组合,多似人间的父子和母女。
小外孙长得很综合,浓粗平展的眉、宽大厚实的鼻翼,棱角分明的嘴里会发出壮实的哭声,细致丰富的表情肌肉让有力的下巴颏显得尖翘翘;还有一双淡蓝色有些萌的眼眸,既有南方父系家族的血脉,又有北方母系家族的特征。月子里躺在崭新柔软的襁褓里,就开展会用崭新的眼神、软软的表情,酽酽扫过一圈慈祥的脸;然后,举着紧攥的一双肉肉小拳头,显得不耐烦,却又很无奈,他其实不太明白这就是在人间。
在村子里工作时,村子很寂静,仿佛听得到星光之间碰撞发出的清脆声。我喜欢一个人深夜时分出去,坐在安静的星空下仰头看天。天空的广,宇宙的远,世界的大,生活的忙,人生的短,无不汇集于此,供着我不停地转换角度反复思考。当看着一颗流星划过半个长空,随着燃烧的线条色泽由深而浅逶迤消尽时,我都能马上联想到,世间又有一条人的生命在戛然而止中远逝飘去了。
我很喜欢夜色特有的清澈表情,喜欢它带给我的一种身处夜空的缥缈感觉。轮番的日月,交替的季节,我们都被一种意外的力量,以浮动、倒置、侧卧等等形状,用力悬挂在地球的表层,甚至以不可思议的倒置,陪着地球一块穿过了所有的夜空。我们整齐一致的倒挂,像一件件被悬挂在墙上的镰刀锄铲锨头,安静地呆在我爸爸工作过的铁匠铺里。人类的这种不可思议的神奇浮动和神秘之中的合理合情,只有使用上帝的视野看,才能体验到看似普通却极不平凡的状态。
前几年出差多,有几次乘夜航去南方,透过金属镶嵌的双层弦窗,飞机以燕子一般倾斜的优美里,不停地完成着直立、爬升、前冲的姿态,这些变化我却始终毫不惊异。我却把探寻的目光伸向远方,云层之上的远方、没有大气的远方,都让我看得很远很爽快。头顶的上空或者看到的远方,几乎形成了银河系的远方,那里仿佛有着另类人间,出现堆砌而垒的隐约宫殿,欢乐的光亮,飘动的霓彩,日夜天堂,明亮通天。这种在幻想里才会有的描述,极像人间堆垒的火烧云,又似地层下面那一片永扑不熄的地壳之火。更多的时候,一觉醒来,我会突然发现身旁不远处,机翼的梢头上,荷满了星光般散落一地的玉珠,在眼里大大小小发出音乐一般的闪烁。
星光以神秘的色彩,或红或蓝或明或暗,发出了诱惑不已的引力。我们本已熄灭的星光之心,顿然之间发作燃烧起来,与这些看似遥远的星星,以火的体格,对掌向天,联袂起舞。
其实,谁又不是一颗或大或小的星光?
想想,我们每一个尽管很累很苦,却并不是人类简单的成员,而是天际之中重要的过客流星。好在现代社会通讯技术发达,时时会让我们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你想找到的人。每天我都会用手机的视频,隔着新疆到北京的直线距离,看着空气的对面那一颗小小星星,看他闪亮、看他隐匿,看他一颦一笑一乐,欣赏地看他一恼一怒一哭,才会发现自己的生命原来在此。
我算是一个短暂种过田、浇过地、割过庄稼的人,当然没有把一生的全部都托付给农业,所以,我把什么事情都能想像成农业的模式,让农业去放言和解释我并不懂得的世界。此时,犹如一位耐心极致的农民,虽然坐在地头上吸着闪烁的烟头,听着夜莺在流水声中婉啭不休,却依然看到了远方璀璨的星光。犹如农民有农民的天地一样,世界就是人类的世界,我们逃不出自己的世界。人生的世界当然很小,在庞大的宇宙里毫无影响力。然而,就是这一片看同似微小的空间,也需要一种生命的轮换;只有用光了自己的一生一世,才会为别人腾出一块不大的空间。你用对生命充满诱惑的方式,用继承的办法留给子孙后代,你成了这个世界的智者。
我也一样无法逃出这种艰难的周期。独生子女就像一道法力无边的魔咒,把囚徒一般的生命悲哀,以孤独的一株树、以空无二人的方式留置下来,然后把我们这一代人的完整,倾心全力典押在星光之下某一处。我们以一粒作物或果实的仅有收获,以传承生命的基因密码,让人生再次显出了无穷的寂寞和荒凉苍白。仰头看到深沉之夜,仍然是我们无法用沉沉肉身起步抵达的夜空。
这个世界的夜空依然如故,就像你不曾来过、不曾生活过一样。如今,我终于以姥爷的心情,结束了一段年轻人才有的幻想。
打开窗子,隐约的小区泛出一片微弱的灯光。人迹渐淡了,灯光倏忽熄了,世界仿佛睡着了。只有风的声音,以暴徒的力量拍打着一排树,记它们摇晃、落叶,发出一片沙沙的嘈杂。被挫伤物件的棱角上沾满了风的碎屑。未眠者的叹息,地心般隐约传来。夜空里发生的一切,生命的、情感的,爱恨的、思念的,都已经变得很不重要了。遥远、离索、寓意,窘无法抵达的苍穹,而我只是一粒残冷、破损缺角、失去完善轨迹的星辰。
如今,能让我感受快乐的事情越来越少,唯有身旁的这些小星星,星星们以闪烁的行军速度,闪电般穿过所有漆黑的夜空,构成了我光明或温暖的生活。我想着,他们会以突然发力奔跑的姿态,从我的手里脱缰而去。就像我小的时候,会让他们兴奋地忘记自己苍老的心境,跟在我们背后会变得通体轻松、无比明亮。
二〇一七年六月十三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