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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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孬死了。

  这个消息是老申的母亲专门请亲戚写信传递来的。

  老申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子上,看完书信后,满脸的不悦,书信在他手里微微地颤抖,一句话也不说。

  “不刮风不下雨的,你手抖个啥子吗?信上说些啥事?”正给院子里辣子苗浇水的老伴,回头看了一眼老申,问道。

  “唉——”老申一声长叹,慢慢地把书信叠好,装进信封,然后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他从石凳上站起身,大声说道:“黑孬不在了!”说完朝屋里走去。

  只听“扑通”一声,浇水壶从老申媳妇手中跌落在地……

  老申家院子的大门白天总是敞开着,打我记事起,白天就是这样开着的,除非到了夜晚大门才会被关上。路过老申家院子门口,院中的一切景物能看个大概,院里人的说话声很自然地从敞开的大门里流淌出来,清晰地如同就在你跟前说话一般。

  白天院子大门敞开着的习惯,都是因为黑孬的尽职尽责让家里人放心形成的。每当街坊邻居走进老申家串门,黑孬连看一眼的想法都没有。不是黑孬没有想法,因为那些熟悉的脚步声早已在它的耳膜上留下了印记。进来出去它都不会理会你,唯独你走出老申家的时候,必须是空手离去,一旦手中拿了啥东西,黑孬就会拦在大门口,用它那双犀利的眼睛无声地看着你。意思是说:“我们家的东西,你不能拿走,坚决不能拿走。”只要你把手里的东西完好无损地随便放在院里的什么地方,黑孬就会懒懒地走到一边,把大门口让开,无声地看着你出去……

  这都是娘说给我的,娘绝对不会说瞎话。“老申家的黑孬真会看门,自己家的东西它也不让你拿出来,真是的……”娘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家里的铁锨把断了,拿去让老申更换,换好后的铁锨只好暂时放在老申家,回头老申送到我家。因为黑孬把门看得很紧,娘不能把铁锨带出老申家。

  我家和老申家只有一墙之隔,十几户街坊邻居住在一起,房后就是荒坡。家家户户的经济条件都不是很宽裕,再加上离菜市场比较远,闲暇之余,便在房后开拓出一片菜地,种上一些普通的蔬菜,像西红柿、豆角、黄瓜,南瓜等,再就是种一些青菜啥的,食用起来比较方便。

  养猪已成为村民们的惯例,如果能养几头猪,赶到快过年时卖掉,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要是能再养一头母猪,下一窝猪仔,更是让村民们喜欢。我们居住的地方,紧挨着农村,村民养的猪,每天天还不亮,就一窝蜂似的跑到房后,寻找青草吃。街坊邻居种的蔬菜自然就少不了遭殃。

  “老申,黑孬在家闲得没事,可让它看护一下咱房后的蔬菜。农村那十几头猪真是讨厌,老母猪领着一群小猪仔最近把菜园子糟蹋坏了……”一个邻居说。

  晚饭后,老申带上黑孬,在房后的菜园子走了一圈,告诉黑孬:“这些都是咱家种的菜,你给咱看好了,千万不能让猪给毁坏了。”

  黑孬没有吭声,看了一眼老申,然后自己围着菜园跑了一圈。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老申就带上黑孬,把房后的猪全部撵走了。打那以后,黑孬每天早上自个就去撵猪,村民养的猪受了惊吓,从此再也不去房后了。黑孬每天晚上独自沿着房前屋后巡视几圈,一旦有陌生人从门前走过,它也不吱声,缓缓地尾随着,直到陌生人离开,重新回到自己家门前……

  黑孬的聪明和温顺令所有邻居赞赏。老申的小女要上夜自习,黑孬就和她一块去学校。看着老申的女儿走进校门,黑孬自己回到家里,等快下夜自习了,黑孬就会提前赶到学校门口等着,接了老申女儿后一块回家。这让老申两口很是高兴,同时也省去了接女儿的时间。老申领着黑孬去商店逛,顺便买瓶酒放在自己编制的篮子里,然后挂在黑孬脖子上。商店里的人看后,都笑了。每当老申没有酒了,就会把篮子挂在黑孬脖子上,把钱放在里面,说道:“去买酒去。”黑孬就会快速朝商店跑去。好在黑孬很温顺,商店主人从篮子里取钱的时候,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店主人把酒放在篮子里,随口说一句:“好了,回去吧。”于是黑孬就把酒买回来了。

  一次,家里来了很多人,还背着枪。黑孬认识枪,因为老申也背着枪和它一起上山打过野兔。让黑孬不能理解的是,来的这些人身上背的枪比老申的枪短。从来人的说话语气和表情上看,似乎与自己有关。黑孬安静地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能清晰地听见老申在和这些人争辩着什么。大概过去了半小时,这些人才从屋里走了出来。黑孬看到了这些人不友好的面孔,其中一个人还端着枪冲它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黑孬急忙把头低下。枪没有响,他们走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老申坐在院中的凳子上抽烟,无奈地看着黑孬,然后向黑孬摆摆手。黑孬明白老申的意思,缓缓地走近老申。

  黑孬明显地感觉到老申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帮龟儿子,不是东西,黑孬这么温顺听话,也不曾惹下谁,咋就不让养了!”老申老伴是四川人,虽然跟老申过了三十多年,还是一口的四川口音。“既然矿上不让养,干脆明天你把黑孬送到乡下你妈屋里,也好留下黑孬一条性命……”

  老申的母亲住在农村,离这有一百多公里,三年前春节的时候来老申家住过几个月,因不习惯矿上高低不平的山路,开春后又回乡下去了。听老伴这么一说,仔细一想,倒也是个办法。如果不是刚才自己强硬的态度,黑孬早死了。看着黑孬无助可怜的眼神,老申说道:“黑孬,明天送你回乡下住。”说完,用手在黑孬的头顶抚摸了两下。黑孬看着老申,哼唧了一声,垂着的尾巴慢慢地摆动了两下。

  正是初夏,天亮得早。老申借了辆“飞鸽”自行车,顺着矿区通往山外唯一的一条土路走了,黑孬跟在自行车的后面。出了大山,就是平原。老申把车子骑得很慢,目的是不让黑孬跑得太快,怕累着了。傍晚时分,老申已经能看见母亲住的村庄了。此刻,黑孬像疯了一般快速向前跑去,对老申的呼喊声也不去理会,很快在老申的视线中消失了。

  等老申骑车进了村庄,远远就看见母亲门前围了一群孩子,到跟前一看,黑孬安静地坐在门口,有几个顽童正用石头向黑孬投掷。老申急了,忙喝退这群孩子,带着黑孬走进母亲的家……

  次日早上,老申离开母亲家的时候,黑孬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到了村口,老申把自行车放在路边,弯下身用手抚摸着黑孬的脖子,说道:“你暂且留在这里,等风声过去了来接你,要听话,回去吧……”

  看着老申远去的身影,黑孬在村口站立了很久。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老申下班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刚躺下不久,就听见门外有叫声。打开门,看见黑孬张着嘴巴,喘着粗气站在门口。黑孬看见老申,哼唧了两声,上前一口咬住老申的衣服就往门外拉。到了院子外面,漆黑一片,啥也没有。仔细观看黑孬的举动和它那祈求的眼神,让他很快明白了什么。老申安顿好家里,连夜和黑孬赶往老家。

  快到中午,老申推开了母亲住的大门,母亲发着高烧躺在炕上。

  “你啥时回来滴?”村子里人问老申。

  “娘病了,我回来了。”说话的同时,老申用手一指黑孬:“是它昨天晚上跑回矿上叫的我。”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黑孬,老申把黑孬留在了母亲身边,希望有个照应和帮助。后来老申回去看望母亲,母亲说黑孬老了,眼也花了,耳朵还有点聋,走路晃悠悠的,很是艰难。每次老申离开母亲,黑孬都会去送老申。有时候黑孬会独自站在和老申分手的公路上,一呆就是半天。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一天被车撞了……

  村子里的人知道后,搀扶着老申的母亲去村口公路上看黑孬。公路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地上没有血迹,只有黑孬的嘴角流出一点黑色的血。认识黑孬的人都不说话,为黑孬的死感到惋惜。老申的母亲知道黑孬是在这等老申,因为儿子给黑孬说过,等这阵风过去了来接它。

  村上的人把黑孬的尸体埋在村口的公路边,希望它能给整个村庄带来安宁。自打黑孬来了以后,这些年村子里再没有丢失过牛羊。埋在村口,总算了去了黑孬想回矿山的念想,这里是它和老申分手的地方。

  黑孬死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三岁,真的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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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11月14日于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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