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夕阳,我与几个朋友一起驱车来到了福严寺。此时,游人早已散尽,偌大的一座寺院显得异常空旷、寂静。
寺院里,各处的路灯虽然已经全部开启,但是,在落日的余辉中桔色的灯光显得更加昏暗,更加昏沉,摇曳的灯光映衬下,宏大的寺院此时反而因此多了几分沉沉暮气。
跨过山门,迎面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通道,通道的两边不规则地排列着几十颗盘根错节的古松,这些古松枝干古朴苍劲,树冠苍翠欲滴,单从松树主干那盘旋遒劲的力道便不难看出,这些松树已颇有些树龄了。晚风吹过,松林里发出阵阵“乌乌”的涛声,声音低沉、浑厚,一如远年的佛歌在寺院里唱起。
通往寺院的道路均由一块块乌溜溜的石板铺垫而成,这一块块青石板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凉幽幽的光泽。我不知道这条幽凉的石板路上有过多少来去匆匆的身影,又留下了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但是,我知道有一位世纪老人穷其一生也没能走出这一段浸透了禅意的行程,即使后来他远涉重洋漂泊海外,也没能够走出自己构筑的樊篱,枉自在这香烟缭绕、佛法宏大的寺院中留连了数月。
我们沿着这条凉幽幽的通道一路走去,通道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照壁迎面而立,上书“福严禅寺”四个镏金大字,其字体古朴苍劲,笔力雄浑,一笔一划中彰显著古寺苍茫的岁月。
此刻,暮色胧罩下的福严寺更像是一位衣着考究的贵族老人,虽然金碧辉煌,但却暮气沉沉。
来福严寺之前,我曾查阅过关于福严寺的一些史料,据桐乡县志记载,福严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即公元503年),距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了。福严寺最初由台山日东熹禅师开山,唐干符三年(公元876年),唐僖宗题额为“千乘禅院”,北宋时期始改称“福严禅寺”,说起来这福严寺也是鼎鼎大名“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与杭州的灵隐寺齐名,其影响深远的佛教文化几乎可以与江南四大名寺并列。
此时,天色已晚,寺院里许多大殿的殿门也早已关闭。暮色中,我们只能沿着庙宇间的石板小径漫无目的地一路走去。脚下的石板路面,早已被千万双虔诚的双足打磨得光溜溜的,在苍茫的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幽光,仿如善男信女们眸子里闪过的迷离的眼神。辗转中,偶尔也可以看到几处小佛堂的门敞开着,微弱的烛光在暮色里随风摇曳,无精打采地打量着我们,仿佛也知道我们不是它所期待的香客。
的确,我们不是它所期待的香客,至少我不是。
直到此时我也没有弄明白,我为什么要选择傍晚才与朋友们来这里。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去福严寺并非如朋友们那样是因为仰慕它千古之名气,也并不是去烧香许愿,拜佛求神——尽管我并不排斥宗教信仰。我此去只是为了探究一位一个多世纪以前在此避难的老人的足迹。自从得知康有为“戊戌变法”失败,为逃避清廷迫害曾在此避难以后,我对这座古寺就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在数不胜数的名山宝刹中,它们大多数或以山著称,或以人出名,桐乡的福严寺也一样,同样也是因人而名,名垂史册的“戊戌变法”领导者之一康有为的到来,便为它千古名气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朋友们看到寺院里不远处有一排灯火辉煌的茶室,便兴致勃勃相约前去喝茶品茗。我并没有随他们一同前去,我仍然在寺院里漫不经心的四处游走,试图寻求“变法君子”当年所留下的那些绝望和失望的印记。
走在这四处都充满了现代气息和商业气息的古寺里,我在想:一个多世纪以前,它会是一副怎样的情形呢?我无从得知,但我可以肯定:它一定没有今天这般辉煌、这般华丽,甚至应该还有几分阴森、几分清冷,几分萧瑟。
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样的夜里,一代大儒康有为应该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度过他的每一个日夜?尽管他与佛祖朝夕相处,尽管他也知道福严寺住持历来都是佛法深远的得道高僧,但是,他深深的知道佛祖不能救国于贫弱,高僧更不能救民于水火,无论佛法多么广大,也不可能改变一个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更不能护佑正被列强蓄意践踏、肆意瓜分的旧中国。面对现实,他却只能亡命天涯、隐居寒寺,在幽幽的灯光下咀嚼那枚失败的苦果,在迷茫的佛号中惴度自己未来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前行的步履,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因为自己的冒失惊扰了一位愁肠百结、悲愤莫名的世纪老人。
作为一介书生,他在得知清政府要与日本订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列强瓜分中国的危急时刻,怀着一颗强烈的忠君爱国之心,联合1300多名举人慷慨陈词、联名**、直谏上书。强烈主张“拒和、迁都、变法”,建议光绪皇帝“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并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几个方面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以图改良救国。
在政治方面,他提出了变君专制为君主立宪的政治主张;在经济方面,他提出了发展工业,振兴商业,保护民族资产阶级利益;在文化教育方面,他更是提出了“开民智”、“兴学校”、“废八股”的开明之见。他寄希望于腐败无能的清政府,试图以书生之见改变中国的千年帝制,以图教育兴国、科技兴国、工业强国、精兵卫国。然而,他的儒生之见仅仅维系百日,便负之流水,终落得隐身古刹,聊以偷生。
千年古刹可以暂时为他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难处所,却不能也无法为他的改良主义之梦提供一张温暖的床榻。他所寄予了厚望的民族复兴之梦、教育救国之梦、工业兴国之梦,强军卫国之梦,在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强大的顽固封建势力的打压下,终不过是昙花一现、一场大梦……
仅仅维系了百日的“改良”之梦就此破灭了。救国图强的壮志尚未来得及实现,六君子的血也尚未冷却,作为这次维新运动的主要领导者,最后竟落得报国无门、亡命天涯的凄凉境地。满怀悲愤的一代大儒,流落在他乡的凄风苦雨之中,面对这古佛寒禅,黄卷青灯,博古通今的“变法君子”想起了什么?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亡命于此的康有为心中除了忧,恐怕也只有恨了。尽管如此,他心中的恨似乎也只停留在“恨铁不成钢”的爱恨交加之中。他恨光绪懦弱误国,恨太后佛法无边,恨贪官污吏潋财自肥,恨自己一介儒生终不成中流砥柱,空有一身报负,终于一事无成。
但是,非常遗憾的是:这融入了对封建帝制无比惋惜的深切的恨,他背负了一生也没有放下。枉然借居古寺许多时日,洪亮的暮鼓、激越的晨钟并没有让他警醒,他仍然执迷于换汤不换药的徒劳里。就算后来远涉重洋,远离故国,他依然以“衣带诏”欺人和自欺,依然不肯拥护中山先生推翻腐朽没落的帝制,建立民主共和的政治纲领,直至忧郁而终也无所作为,枉负了他一生博学,满腹才情,一腔热血。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孙中山先生在海宁观看钱塘江大潮时,踌躇满志挥毫写下“猛进如潮”的身影。先生一生致力于“民主共和”、致力于“天下为公”并为此终身奔走,呕心沥血,但最终也只推翻了一个腐朽帝制,赶走了一个昏庸的皇帝。他伟大的民族复兴之梦依然没有实现,依然停留在梦里。先生壮志未酬身先死,也留下了不尽遗憾,伟大的民族复兴构想仍然停滞在黑暗的凄风苦雨之夜。
如今,这千年古刹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那种阴森与隐晦,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那种飘摇与阴冷,万里河山早已天翻地覆、日新月异,中华民族正以无数前辈所希望的那样昂扬于世界民族之林,如果“变法君子”们地下有知,他们是否也会笑醒呢。
站在这凉风习习的寺院里,沐浴着如水的月华,聆听寺内空寂、辽落的木鱼之声、在僧侣们如唱如吟的晚课声中,我突然想起:千百年来,有不少十年寒窗、饱读诗书的中国文人在入世受挫、官场碰壁之后,他们之所以选择或逃于佛、或皈于道、或隐于市,在极大的认真或极大的不认真中让生命消弥于无形,让意识沉寂于无争,便是希望从那个与书本道义完全相悖的社会现实中独立出来,在佛门的清幽中、在佛法的庇佑下独善其身、独善其行,并在漫长的自我修行中实现自我完美。但是,尽管佛门广大,佛法无边,除了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遮风避雨、避世独居的一席之地以外,剩下的那便只能是在那一声声佛号中,把一切报负与壮志都归于沉寂,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把精神与肉体都消弥在青灯黄卷的陈腐里!
想到此处,我突然笑了:佛门何辜?佛门所幸?
走出寺外,踏出山门,面对天空那一轮浩月,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仿佛只有此时此刻我才走出了弥漫着“变法君子”那悲愤、忧郁、伤感、沉寂的氛围。身后,一声清脆的晚钟在月色里响起,悠扬的钟声余音缭绕,久久不息,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