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麦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大型停车场。
停车场不仅取代了麦场,还把原来麦场周围原曾种过麦子的土地推掉了。镇子内的地本就是依山坡地,借地势修成了梯田的模样。为了建成一处大且平整的停车场,就得把原本的坡地挖平修齐,结果邻坡的地方就被挖成了断崖。近看那土崖的断面,最上面是几千年耕作才形成的二三十公分厚褐色熟土,底下是各个时期的地表土质分层,每层颜色各不相同,土层越往下,质地也越发坚硬,一直到质地较散的砂石层。它们就这样一层层地裸露着,如坡地上的一道巨大伤疤。
被挖平了的土地被铺上了道砖,平而齐整,如同当年麦子将熟时田野上铺着的麦毯一样。只是,当风起的时候,那齐整的地面上再也不会涌起金色的麦浪!
我看着停车场,开始在记忆里一点点翻找昔日麦场的模样:这儿该是有一口浅井的;那儿每年法山伯都会种几蔓萎瓜秧;苗根家地边砍了的桐树又从树根上拔出了两株新节儿;麦场边垛着各家夏收后打下的麦秸,堆垛得像一座座女人丰满的乳房;场边的草地上,不知是谁拴了两只小山羊,啃几口草就抬头向远方“咩咩”叫几声,声音柔弱得像是孩娃儿饿时唤自己的娘。
脑中回想着这些,思绪便如打开了闸门的水一般,将自己带回到孩童那样一段往日时光。
那时光里,麦场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小伙伴多时,大家就把那种垛得如长馒头形的麦秸垛当跳跳床,爬上去在顶上欢快地蹦跳着。跳得久了,也许就会把那麦秸垛给跳踏得歪倒向一方,或是把麦秸弄滑脱下一大堆;有时候我们也会在麦场上玩捉迷藏,钻进事先在某两个麦秸垛相连处用手掏出的洞里,然后再扯些麦秸挡住洞口当伪装;而在一个人的无聊时刻,我喜欢找个顶子稍平些的麦秸垛爬上去,无忧无虑地躺在那软软的麦秸上,或看天上的流云,或冥想一下未来的美好光景。
玩够了,当我头发上粘着一些细碎的麦秸回到家里,母亲一看便知我去了哪儿玩,再三叮嘱我以后不准往麦秸堆里钻,说是麦秸垛里有“麦油子”,弄到身上后奇痒无比。我嘴里应承着说知道了,以后再不往麦秸垛里钻,心中却一直不以为然。毕竟,我在麦秸里面钻着玩,除了见麦秸挨着地下的部分会躲着些褐黑色的蟋蟀外,并未再见过其它的虫子。痒痒倒是常有的事儿,但那多是细碎的麦糠和麦芒弄进衣服里造成的。
我就怀疑母亲是不是在吓唬我,目的只是为了不让我乱钻麦秸垛而已。有时我又在想,所谓的“麦油子”应该是有的,不然大人不可能说瞎话。或许它本就不是一种小虫子,而是雨水淋到麦秸上后,从上面慢慢往下渗的过程中,形成的如酱油一般颜色的水滴,因看着像油滴,所以就称之为“麦油子”。但不论怎样,我终也未见过“麦油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小孩子爱玩的天性,总是能战胜大人嘴里所说的不知名的恐惧,一次又一次徜徉在麦秸给我们铺成的小天地里。
当然,孩子们也有调皮捣蛋干了坏事的时候,谁若是拿了火柴在麦场玩,弄不好就有烧了麦场的时候。麦秸易着火,一丁点儿的火苗只要燃着,哪怕是遇了微风,都会烧成熊熊大火,将那麦场上一座座连着一座的麦秸垛都烧成一地草灰,颇有些火烧连营的意味。除非是火初起时,有大人恰好在跟前,手里又有桶水,近前又有水源,这样才有可能把火苗立马浇灭。否则,只要着起来,就会形成一场麦场的劫难。
孩子一看把麦秸点着了,自知也救不了,只能飞也似地逃跑,免得让别人看到了,不但回家少不得要挨顿打,自家还得赔偿烧人家麦秸的损失。毕竟,那些用泥糊了顶的麦秸垛,都是那些养大牲口的人家给牛马备下的粗饲料,这一把大火,就断了人家牲口的口粮,要是知道了谁家孩子放的火,肯定会找上门来要赔偿。
若是烧了无牲口人家的,麦秸放那里本也就无用,至多是每年掏些新麦秸换换枕头芯子,其它时候也并无太多用处,放上一年也或许就沤烂了,弄成肥还显它太粗糟不易翻入地下。既然已经烧了,也就权当遇了灾祸,不再去计较那么多,至多是见了放火孩子他们家大人,说你家孩子太捣蛋了,发上几句牢骚或开一些要他们赔损失的玩笑。
而这些孩子的家长,虽也爱自己的孩子,可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少不得要当着受损失人家的面,象征性地往孩子屁股上打几巴掌,解解人家的气,也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台阶下。
可要是遇着找上门来要赔偿的,除非你是当场把点火的孩子抓住,或是有多人证实确实是自己孩子干的,通常父母都会严词拒绝,是护短,也是推脱责任,以免去那些额外的赔偿。
麦秸垛着了,以现有的条件,想扑灭基本是不可能,大家也只能眼看着它们燃烧。火在风的作用下烧红了天,冒着滚滚青白色的烟,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响中,从开始的通红,一点点坍塌烧完成为灰烬。隔几日后,便被附近田块儿的农人们挑着扬进地里,变成了草木灰肥,来完成麦秸生命里的另一个轮回。
而不论麦场上的麦秸烧不烧光,它们最后都会归于死亡,不是被牲口吃掉,就是雨浇日晒后曝露得再无光彩,或垫了泥路,或沤成了肥。终究那打麦场是要被腾掉的,为的是迎接下一季新粮上场。
新粮将熟,麦场便要从孩子们的游乐场,向它的原本功用转变。看着自家作物将熟的附近几家子农人,提前便着手开始磨场,为的是将荒废了一季的麦场磨平压实。
磨场的时候,农人们先会弄些水洒在场上,将场里的地皮浸润湿透,然后会均匀地往上面撒薄薄一层麦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拿石磙拖着压有艾蒿的石鏊子,人工拉着在上面一遍遍地去轧磨,直到将那黄土质地的麦场碾磨得瓷实光亮。晾晒几日,麦场就会变得又干又硬又平,这时候你就是往场里撒上层豆子,被石磙轧着都陷不入场里半点儿。
场磨好了,每个农人脸上都闪耀着将要丰收的幸福光芒,只等着地里黄豆的豆荚由青黄变了褐黄,就可以开镰收割,尔后一担担挑上场,依了先来后到的顺序进行晾晒、打场。
秋收虽不如夏天收麦般急迫,但农人们却也不敢有丝毫马虎,毕竟秋季多雨,只有收了秋腾了地,才好及时犁地抢墒种麦。你只要稍稍耽误上一两日,或许来年的庄稼就会收成不一样。此时的农人是怕下雨,也盼下雨。未收完和打场的,担心下雨;已经收完的盼着下场秋雨,好赶紧犁了播种。人们就在这样的矛盾里忙碌着。
秋收的时候,孩子们也要忙碌起来,得随了大人的节奏,在田里帮着掰玉米,捡拾拉下的豆棵,打场时给家人送个饭,或是装粮时撑撑粮食口袋什么的。但孩子们最盼望的,其实还是打完场后能下场雨,那打过的豆秆垛下,就会有未打净的黄豆生根发芽。你拿上只碗去翻找捡拾,没准儿就能捡上一大碗豆芽回来,虽然颜色不是通常黄豆芽的玉白金黄,而是青绿的怪怪模样。可不要小看了这些绿色的黄豆芽,用猪油炒了吃时,却也是分外地香。于是,秋雨后去麦场豆秆堆垛底下捡绿色的“黄豆芽”,也成了童年时光里关于麦场的美妙记忆。
如果自家碾完了场恰好已是傍晚,天偏又没有一丝风,你就算请了队里最好的扬场把式,他挥着木锨扬几下后,也会无奈地摇摇头,说扬不出来了,等明天再说吧!大人们便只得将碾过的豆子收拢在一起,待第二天有风时再行扬场。这个时候,晚上就需要有人过来看场。
说是看场,其实也并没有谁会真的来偷这将打好的粮食。各家自己都忙得直不起腰,有丁点儿空了还想着多休息一会儿呢,谁还会惦记着麦场里有没有谁家打完未收走的粮。来看场更多其实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毕竟那可是一季粮食,事关一家人的饥饱问题,所需担心的,至多也就是早起游逛的猪、鸡,防着它们窜过来糟蹋罢了。
那次我家需要看场时,父母就派了我和哥哥一起看场。吃过晚饭,我们哥俩就拎上一领旧席,抱着一条厚布床单,到场里去看场。秋日的夜已经少了燥热,多了凉爽,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洒下一地白白的光。远处的南山黑黢得很,像一匹巨兽样伏卧着。月光透过场边桐树那不很稠密的枝叶,在场里筛下一地黑白。虫儿在草丛鸣唱,将夜拉得如此地静寂和这般地长。
我躺在麦场上,耳畔听着动听的虫鸣,不时还会有萤火虫拖着“灯笼”在跟前飞过,再配上天空里那无数调皮地眨着眼睛的星星,饰以身旁那高高隆起的谷堆,银色的月光把我笼在了这静谧的美景里,我便觉得似是入了童话的世界。
月光洒在场上,照着谷堆,也照在我们身上。只有这样一个时刻,你才能够充分理解什么叫月色如水。这样一种夜色美,没有看过麦场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到的。
这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那玉盘般的月亮,忍不住就会往那模糊的月亮阴影里,去细细找寻嫦娥、玉兔、桂树。而我的眼劲儿和想象能力终究是不行的,费力劳神盯着看上半天,如何也找不到一处和她们相仿的地方。困倦终是战胜了我对于好奇的探究,在这月色如水的夜里,我躺在场上沉沉地睡去了,脸上洒满白色的月光。
秋收完了,场也归于静寂,石磙或躺或立,石鏊子也被人们弃在不起眼的场边一隅。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割麦收秋,打麦碾豆。场便热闹后寂静,静寂后再热闹。偶尔,场上那高大静寂却又温暖的草垛里,也会传出几声喘息,这时候它就成了乡村间朴而匆忙的爱情温床,成就一段传奇式的野合故事,在麦场上空和村子里恣意流淌。
后来,有了收割机,地里庄稼熟了的时候,都不用人们拿镰割、拿肩挑、拉到场里用石磙碾,机器下地后就一总儿收进了袋子里,就连秸杆,都会给你打碎了重新撒回地里。麦场便开始逐渐荒废,长满蒿草后开始淡出人们的视线。
没几年,小镇人口激增,加上镇子工业开发,原本种庄稼的田地都盖成了房,连收割机都没了用处,更别说很久以前用来打麦碾豆的场。小镇人从农民变成了小市民,新长起来的孩子们就再也没见过麦场。他们坐在家里玩电脑或是手机的游戏,也去跳原本只有城里才有的那种弹簧蹦蹦床。他们再不会去钻麦秸垛,也不会躺在麦秸垛上看高天流云,更不用秋夜看场,自然也就不知道,只有秋夜的麦场里,才会有如水的月光。
时下,按节气是已经入了秋的。往年这时候,故乡的玉米该已经鼓起了穗儿,过不了多久,黄豆、谷子也该是收获的时节了。只是有了收割机,再也不需要打麦场。而小镇没有了土地,不仅不需要麦场,也更不会需要收割机,人们需要的是一座大大的停车场。如今,那停车场就建在昔日的打麦场上。
从此,我们便只能在电视机中所播放的儿歌里,听到: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