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天空低垂,连日下着雨,到处都是积水,如同内心肿胀的欲望。他们说,土地不吃水,所以水汪汪的。我说,是土地吃饱了,再也吃不下了。院长说,医院这块地,很多年以前是水库,脚下这座楼,再往深,就是水库的底子。据说当年建楼前做过勘测,皆无问题,结果打地基的时候,地下水喷涌而出。近来雨水颇丰,窗外的小沟渠变得充沛,哗啦啦带起一股藻类的腥气。旁边的一滩,泥与水的混合,在太阳底下较着劲儿,还没蒸发完全,另一场雨又来。雨水令蛙类复活,敲起了无数的小小的鼓。一簇簇野草及腰,几片叶子黄艳如花。玉米是戴帽缨的侍卫,环绕在四周。
晌午,三楼宿舍。龙哥进门时风尘仆仆,有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掏葵花籽,说道,咱们一起吃。瓜子饱满,他巴掌小,接二连三地,他能抓出几斤来。他还吸烟,一边往地上弹烟灰,一边说想透透气。我连忙把窗打开,放下纱窗。龙哥又说热得厉害,我又把空调打开。冷风二十度,风口要冲上,不能对着他。龙哥吸完烟,随手把烟头丢在地板上,用脚碾灭。无人打理的屋子,烟灰在地面铺洒一层。他开始脱衣服,剩下内裤的时候,就跐溜钻进被窝。这动作一气呵成,似有迫不及待。屋子里长期开着空调,几个人的棉被从冬天用到夏天。龙哥的床铺最是特别,被子是红绸喜被,没有被罩,枕头是心型的。这般风情万种,似乎也只有他了。
每次看见那床红喜被,我都浮想联翩。比如这样一床喜被,不在夫妻卧房,竟是在单位集体宿舍的铁床上。三十来岁的他,年后刚刚有了自己的女儿。据说龙哥耕耘已久,这孩子得来不易。前不久,龙哥为女儿摆了满月酒。这场轰轰烈烈的庆典,让龙哥红光满面,像是重新活过一样。我能够看到一个男人对于子嗣延绵的喜悦,恰似久别重逢,更似失而复得。
凤眼,窄鼻,薄唇,这是龙哥的模样。龙哥的孩子,应该会像他吧。当然,这也并不好说。一年前,龙哥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抑制不住喜悦,迅速昭告天下。肚皮不断隆起的日子里,他的凤眼也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牙儿。他逢人便说,肚皮里面肯定是个小子。他还说,他们兄弟几人,只有他家的是个小子,以后他儿子会得到爷爷所有的财产,房子是他的,存折也是他的。兄弟几人的财产,也理所当然是他的。毕竟他们全家,到这一代只有一个男丁。
后来女儿诞下来,半是喜悦、半是羞耻,他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我记得,满月酒那天中午,班车蓄势待发,职工们集结一同前往饭店。与此同时,我见到送外卖的男人,他站在宿舍楼下,等来两个姗姗来迟的女同事。她们为什么不去?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两个姑娘翩跹而来,翩跹而去,转身留下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突然悄悄在我耳边说,龙哥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见到女人就想上,得罪了不少人。我恍然大悟,仿佛看到月上枝头,龙哥兴致昂扬地发短信给姑娘,**裸地表明心意,让姑娘答应他。他总是想入非非。
比如龙哥平日会谈起如某酒店的前台,或者某酒吧的小姐。龙哥绘声绘色地,可以把每个姑娘的特征都描述清楚。什么样的胸,什么样的腿,什么样的装扮。然后又和姑娘发生一段顺水推舟的情节。这情节丝丝入扣,连灼热的喘息都透过言语扑过来。龙哥总是摆出饿狼扑食的架势来。他说,女人都爱钱,有一百块的姑娘,有一千块的姑娘,攒够钱,什么样的姑娘都不在话下。对于这样的描述,我是无力反驳的。龙哥还说,不要把女人当女人。然后又说,不要把女人当人。他总是一边说一边问道,是不是这样?
我想到龙哥刚刚生了个女儿,竟然觉得有些讽刺。我想要爆粗口,但这可能会引起冲突。龙哥的上铺已经发出“就是这样”的声音作为回应。我只好沉默,以保全我的午休。有时候,龙哥会接到电话,然后突然跳起身子来,穿了衣服,急匆匆往外跑。人类进化,就是为了随时可以交配。他说,饭局里有姑娘,怎么不早说?
二
清晨,龙哥兜里揣了两颗生鸡蛋,心里早有打算。医院门口有个煎饼摊儿,沐风栉雨的,常年在此。龙哥要用两个鸡蛋换一个煎饼,女人没犹豫,答应了。对待医院里的大夫,她总是很客气,毕竟人都会生病。其实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龙哥身上,一点也不稀奇。三瓜两枣的,皆是情分。
时常有人沿着楼道找寻龙哥,想要免费化验、检查或处理伤口。人情或许也是乡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我懂得。龙哥成了一个快捷通道,迎接着各式各样的人。龙哥在吗?龙哥在吗?龙哥在吗?走廊里总有身影游荡,像四处觅食的雀鸟,叽叽喳喳。其实龙哥时常不在医院。没有人知道他来了,又去到哪里。除了午睡时候的宿舍,似乎很难在某个确切的时间或地点,找到他的人。我也会替人指路。顺着走廊到尽头,再右转,就是检验科。寻找龙哥的人多是年轻小伙。镇里有个武馆,跌打损伤之类时有发生,都怕伤了骨头。如果找不到人,他们会直接到放射科,说道,我是龙哥的人。如果有外伤,他们会直接找到外科大夫,说道,我是龙哥的人。
我是龙哥的人,这句话似乎很好用。这一句话,也同样给了龙哥以面子和安全感。似乎武馆里面的人,代表了小镇所有的武力。据说,武馆的老板是个黑老大,坐过牢,龙哥对其卑躬屈膝,有求必应。于是,透过靠山,他换来了另外一种尊严,可以洋洋自得,蛮横不讲理。在这附近,似乎没有龙哥不认识的人。从门口的黑车司机,到过路的三轮车,再到树荫里下棋的老头,这之间皆有往来。有的时候,我们在附近小馆儿吃饭,也会遇到龙哥的朋友,并坚持要替我们把账结了。这不是我所愿意发生的事情。如此,就欠下了龙哥的情面。我对龙哥的朋友总是持有警惕。龙哥不仅好色,还好赌。这我也是知道的。
一日午睡,龙哥平躺在床,双目浑圆,口中振振有词。他在念一些数字。不断累积和重复,像是丢了魂儿。后来我问他上铺的哥们,龙哥这是怎么了?他说,龙哥昨晚打牌赢了钱,在计算赢了多少。我想,这只是做给我们看罢了。我当时应该称赞他才对。龙哥说,他总是在赢钱,这样赢下去,就不用工作了。他还说,他是替人玩的,赢了算他的,输了算别人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处于不败之地。但是我又听说,龙哥只是一个把风的。夜晚漆黑如墨,繁星点点,在赌局白热化的时候,他就蹲在门口。无论是寒风吹,还是夏虫咬,他都兢兢业业,守着这些挥金如土的财主。哪个财主手气不好时,兴许就让他过过手瘾。
那天,镇里组织捐款。我和龙哥说起捐款的事情,他问我要多少?我说二十块不多,意思一下就好。龙哥倒是爽快,掏出一叠零钱。他舔了手指,开始数,一共数了两遍。二十张,一块钱的,一张不多,一张不少。龙哥说,这是我昨晚赌牌赢来的,全部贡献给组织。他说这话的时候是那么豪迈。我拿着二十块钱,突然很感动。我想到,我们的事业虽不烜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这二十块钱,看起来有些寒酸,我掏出钱夹,换了一张完整的二十元钞票。而零钱呢,我用来买了煎饼。女人赚了我的钱,也是赚了龙哥的钱。我想到这些钱有了一个完整的循回。活着,尚且如此。谁又分得清它们的来龙去脉?龙哥眼睛通红,打着哈欠,又是一夜无眠。
三
院长说,今天要查岗。早晨的时候,龙哥迟到了。办公室有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录。时间日期,某某,有何错误。比如迟到。比如冰箱里有食物。比如对患者态度恶劣。那天中午,龙哥躺在床上,没脱衣服,没盖被子,竟然失眠了。他像是沙漏一样,身子翻来覆去,发出叹息的声音。心中黄沙纷飞,内心的汹涌无处发泄。嘴里吃了沙子,牙齿发出咯吱的摩擦声。整个中午,他都没有睡,扰得我也没有睡。下午一上班,他立马去找领导解释,领导不听。原来一次迟到被查就足以让他的内心崩溃,我仿佛看到了精神疾病的雏形。焦虑,敏感,脆弱。哪怕是一些在我们看来不足为道的事情,也会很容易激怒他,然后让他变得喋喋不休。这让我惧怕与龙哥的接触。
我曾以为他是个洒脱的人。还记得单位聚餐的时候,他是逢热必喊、要顺理成章把上衣脱光的男人。久而久之,我突然觉得,他的裸露充满况味。他与日光中作业的建筑工人不同,他的裸露带有诉求。他在公众场合脱衣,轻松又自由,没有违背他人意志,没有侵犯他人权利,似乎是在宣告着,我是流氓我怕谁。于是,他脱出了不羁,脱出了浪漫,脱出了志向,脱出了哲学。但是男人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吸引人,他为何又热衷于这种裸露?
有人说,男人脱衣服有几种类型。我想到他,应该兼具其中两种。一是精神亢奋型,无论场合,想脱就脱;二是处心积虑型,借由身体,妄图侵略。那日龙哥喝了酒,满脸红光,白皙的身子上散发出中年男性之光,他摇摇晃晃,来往人中。我知道,他是想让隔壁桌的女人们看到,无论这具身体是否打动人心,都是一种视觉的荷尔蒙侵略,这种侵略隐隐带有快感。龙哥说,女人都很虚伪,从来不肯袒露心声。
于是,在我眼里,龙哥有两种状态,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他穿衣服的时候,神经质、焦虑、不安。他脱衣服的时候,充满侵略、性欲、放荡。借由此,我可以揣测他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处于什么样的状态。比如他在赌牌的时候,衣服应该裹得紧紧的。他在酒吧的沙发上喝酒时,一定要脱了衣服。其实仔细想来,脱了衣服的他,反而更加真实。然而这种真实,也在虚幻中摇摆着。
我和龙哥几乎所有的接触都是在宿舍。我们的床铺是平行的,我们的生命也是平行的。我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于是我对他是顺从的。如同树木生长,我却极力避免枝杈的出现。然而事实上,火车总要压着两条铁轨行驶,我也必然要承受这份压力。我的睡眠常常因为龙哥被打破。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包括*爱、发大财、猎杀动物,以及他突如其来的愤怒,都不断骚扰着我。但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指向女人。我想到佛洛依德认为,神经症患者常具有强烈的性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行为。我想到他曾无限贬低女人,又一辈子离不开女人。
龙哥一边幻想着,一边会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我默不作声,他就会不停地喊我名字。其实我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回答“是”或“否”,然而,我连这些都不愿区别,我只回答“是”。我知道,他并不需要对或错的判断,其实只是需要认同罢了。他活在物质中,又像是一个虚拟的符号。我厌恶他的存在,但是如果院子里没有他,似乎又少了些什么。生活中,总要有这样的人去承担人性的表露。他似乎让我在现实界,见到了光明中的一场交合,他像一只发情的动物,毫无理智可言。然而,每个人都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面对这样活生生的他。他只不过是放大了我们的焦虑。
如果说,世界上每个人都为了大体相同的目标,千姿百态地活着。有时候,违背一点道德,甚至超越一点法律底线,也并没有让一个人被生活淘汰出局。平庸的我们会发现,我们和生活之间充满了挣扎与妥协。这两者之间仿佛泥与水,相互溶和,变得浑浊,又在太阳中分裂,还原成最初的样子。有多少浑浊的日子,就有多少浑浊的人。人们聚在一起,就是一滩泥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村镇里的雨,总是如此澎湃又连绵不绝。我突然想说一句,我是龙哥的人。这句话,在这个区域,似乎有着特殊的含义。然而一不小心,我们就会被土地吃了,被同化,被吸收。如果脱下裤子,整个村子里再也没有寡妇。我相信,这也是一个小人物的崇高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