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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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很偶然的,看到一幅画。是宋徽宗赵佶的《梅花绣眼图》。一只鸟,一棵梅,几朵梅花。景物虽不多,倒也淡雅。只是觉得画面有点暗。我对画不懂,看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再看那只鸟,觉得有趣。尤其是眼睛上的白色眼圈,画得很清晰,很显眼。看了那只鸟,感觉很熟悉,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放大仔细看,才知道,画中的绣眼鸟,就是我们家乡的“白眼圈”。

  绣眼,在我们家乡叫“白眼圈”。家乡人,对不知名字的鸟,就根据鸟的特点,起个俗名。家乡的凤头百灵,我们叫“角角。”鹌鹑,我们叫“秃尾巴。”麻雀叫“小虫。”

  画中的绣眼,是家乡的“白眼圈”,感到就多了一些亲切。再看画中的梅花,也鲜活了许多,洁白鲜艳;看梅枝,梅枝瘦劲,枝上疏花秀蕊,色泽清雅,清丽脱俗;看绣眼,那鸟活的一般,蹲在梅枝上,左右顾盼,耳边就响起悦耳的鸣叫。清丽的梅花与栩栩如生的绣眼,相映成趣。

  绣眼,或者是“白眼圈,”我熟悉的精灵。现在,我应该叫它绣眼,恢复原本属于它的名字。现在,我有必要介绍一下绣眼,我喜欢的鸟。

  绣眼,俗名绣眼儿、粉眼儿、粉燕儿、白眼儿等。常见的绣眼是:灰腹绣眼鸟、暗绿绣眼鸟和红肋绣眼鸟。体型及颜色像柳莺。眼睛周围被白色绒状短羽环绕,形成鲜明的白色眼圈,所以得名绣眼。绣眼,是我国四大名禽,爱者甚众。

  在我的记忆里,绣眼,它娇小玲珑,羽毛光滑,动作灵活,姿态优美。它的鸣叫,声音圆润、音韵多变、婉转动听。在伏牛山区,我见过的绣眼,一种是红肋绣眼,再就是暗绿绣眼。我的印象中,红肋绣眼的鸣叫比较单调,“唧—唧唧—唧喳—唧唧喳喳”,声音短促,雄性的稍微响亮,但总感觉少了一些韵味。暗绿绣眼鸣叫连贯,节奏感更强,余音缭绕。

  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很多年了,已经没有听到绣眼的叫声。我现在能感觉到的声音,是二十多年前留存在我记忆中,一种声音的复原。

  这么多年,总是忙碌,为生存,奔波在单位与家之间。闲暇之余,也曾无数次走进家乡的山坡,走进伏牛山的深处,追寻豹子、狼、狐狸、黄羊的踪迹。但每次进山,总是带有一定的目的性,因而忽略了这些小精灵——绣眼。当我再次想起它们时,绣眼,于我而言,是那么的陌生。

  是的,它们真的很陌生。那些在山坡上觅食昆虫,在树枝上啄食山果,在花朵上吸食花蜜的美丽小鸟,与我渐行渐远,远得除了那清晰的白眼圈外,我对它们的印象日渐模糊。

  很多时候,人都处在一种遗忘状态,那些熟悉的事物,一旦离开视觉范围,就会离开大脑,储藏在岁月的记忆里。有的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消失,在记忆里死去,有的被偶尔触碰,在记忆里醒来。

  一幅图画,触碰到我记忆的神经,记忆里,那只被我遗忘的鸟,在瞬间苏醒。绣眼或者白眼圈,就这样,在历经二十多年后,再次走进我的记忆,走进我的内心,或者明天,走进我的视野。

  记忆,总是美好的。它会唤醒你对一些事物回忆,让遗忘的场景再现,让枯萎的心焕发生机,让停下的脚步重新迈出。

  二

  我突然想回家看看,家乡的山坡上,还有没有绣眼鸟。

  晚上躺在老家的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我在想一只叫绣眼的鸟。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反复地出现,可我记不清在哪里看见过它。

  是在我家乡的山坡上,一片林子里?是在地处伏牛山深处的崔庄乡的某一座山林里?还是在县城的青峰山?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也许,我在家乡的山坡上看到过,在崔庄乡的某一座山林里看到过,也在县城对面的青峰山看到过。我无法否认,我真的看到过它们。这些我常去的地方,都有它们的身影。

  我在无眠中,等来黎明。

  窗外传来一阵鸟鸣,鸟鸣声很熟悉,是麻雀。我突然想起,这种叫绣眼的鸟,就是在我老家的山坡上看到的,我初次看到它们时,是和麻雀、百灵混在一起。那时候看到一只色彩艳丽的鸟,感到很惊奇,记忆也深。

  其实,绣眼在我们的家乡,很容易看到,只是我们长时间忽略了它们的存在。伏牛山深处有,我老家有,崔庄乡的山林里有,县城对面的青峰山也有。我在老家时,看到的绣眼,大多是红肋绣眼。在伏牛山深处的大山里,还能看到暗绿绣眼。

  第一次看到他们,是在老家西沟的山坡上,那时候西沟还没人烟,西边是一片松林,东边是一片柿子林,横竖成排,一棵接着一棵,把西沟的山坡覆盖。深秋时节,柿子树上挂满了红色的果实,成群的鸟,在柿子树上蹦来跳去,吸食柿子的果浆。

  柿子成熟时,我们一群孩子常到西沟摘柿子。那天去摘柿子,看到一群鸟在吸食树上的柿子。看到鸟与我们争食,很生气,就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准备轰鸟。突然就看到一群色彩鲜艳的黄绿色小鸟,混在鸟群里。这是一种我们没有看到过的鸟,很稀奇。后来在山坡上也看到过这种好看的小鸟,问大人才知道,这鸟,叫“白眼圈”。

  年少时,对啥都好奇,看到美丽的小鸟,总想抓一只养,但这种鸟很胆小,离人很远,稍一靠近,就惊恐而飞。那时就想,有鸟就有鸟窝,抓不到大鸟,就抓一只小鸟养养。我们在山坡上瞎逛,希望找到它们的窝。但在山坡上、树林里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它们的窝。

  记得问过父亲:“山坡上那么多‘白眼圈,’咋找不到鸟窝?”父亲说:“它们的窝,在五朵山的山林里,它们到咱这里玩玩就回去了,你当然找不到。”五朵山是伏牛山的主脉,离我们家二十几里远。父亲这样说,可能是想阻止我们抓鸟。

  因为找不到鸟窝,就断了养绣眼的念想。其实,我们也在山坡上看到筑在树上的鸟窝,只是树太高,又细小,我们爬不上去。现在想来,挂在树上的鸟窝,可能就是绣眼的窝。

  吃过早饭,我走向山坡。山坡已不是我少年时代的山坡,原来山坡上长满了树,现在的山坡光秃秃的。山坡上的梯田,有的种着花生,有的荒废着,长满了草。一片荒地上,长着紫花地丁,开着细碎的紫花,在微风中摇摆;翻白草一棵挨着一棵,开着黄色的小花,这种草我最熟悉,小时候拉痢疾,挖几棵翻白草,用根熬茶,一喝就好;还有一棵棵的棉花条,也开紫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开满枝条,那紫,让人陶醉;走下山坡,是一片豌豆,还是紫色的花,风一吹,紫蝴蝶在绿叶间翩翩飞。

  这都是我熟悉的植物,有的叫得上名字,有的叫不上名字。但它们还长在这里,用花一般的笑脸迎接我。可那些我熟悉的松树、槐树、柿树、酸枣、栗毛,它们已不见踪影。空落落的山坡,让我的心徒添寂寞。

  有几只山雀,落在一片草地里,在草丛中啄食着什么,可能是一只虫子,也可能是去年遗落的草籽,或者是一只蚂蚁。我不知道山雀吃不吃蚂蚁,也许吃,也许不吃。这个春天,不吃点蚂蚁,山雀还能吃什么?

  南洼的那座堰潭,里面长满了水草,堰潭里有鱼、河虾、青蛙、泥鳅、黄鳝,堤坝上长满了油桐,柳树,很多鸟落在树上,时不时飞到堰潭,在水中捞出一条小鱼,或者是一只河虾。每年春天,这里的鸟,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走到南洼,看到堰潭已经被泥沙淤平,只有潭底,还有一汪水。走近看,水很清,没有一棵水草,没鱼也没虾,更没青蛙黄鳝,水清无鱼,这话不假。堰潭的四周,原来都是树,现在一棵也没有,都是梯田,梯田里都是花生。堰潭里的泥沙,就是从花生地里冲下来,淤积到堰潭里。堰潭的堤坝上,还有几棵树,一棵树上有一个喜鹊的巢,一只喜鹊,蹲在巢里,看到人来,伸一下翅膀,飞走了。

  绣眼,最终还是没有看到,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常见的百灵、鹌鹑、斑鸠、山雀,都没几只,却让我心生落寞。此刻,空旷的原野上,只有我一个人,很孤独地,站在山坡上。

  三

  又想起宋徽宗赵佶。作为皇帝,生活奢侈,任用奸臣,仅此,赵佶肯定不是个好皇帝。是的,赵佶不是好皇帝,但绝对是个好的艺术家。他自创的书法被称为“瘦金体”。他的花鸟画自成“院体”。是少有的艺术天才。

  赵佶的《梅花绣眼图》,让我感到惊奇,久居深宫的赵佶,能把一只绣眼画得如此传神,没有对绣眼生活习性有着深刻的理解,是不可能的。宫廷里可能会养绣眼,但圈养在笼中的鸟,不可能有大自然里的鸟那么灵动。

  梅花自不用说,是宫廷的梅花,作为皇帝的赵佶,对宫梅是熟悉的。宫梅经过不断剪枝,人工修饰痕迹较重。此种梅的画法精细纤巧,敷色厚重,弥漫着一种富贵气息。风格趣味,无不代表着皇家的审美意味。

  但清丽脱俗,活灵活现的绣眼,绝不是宫中笼养的鸟可比的。看了这幅画,我就觉得,赵佶在画这幅画前,是多次看到过生活在大自然里的绣眼的。开封是平原,紧邻黄河,如果去山中,也只有万岁山。万岁山是皇家园林,山不高,但树很多,有树就有鸟。赵佶看到的绣眼,大概就是万岁山中的。

  对江山疏于管理的赵佶,对艺术是认真的。我想,在画这幅画时,赵佶走进了皇家园林,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只鸟,蹲在一株梅花的枝条上。于是,就有了这幅传世之作。

  也或者,赵佶看到笼中的绣眼,突然心血来潮,想画绣眼。于是,赵佶就去了万岁山,想看一眼生活在大自然里的绣眼。于是,赵佶就真的看到了一只绣眼,蹲在一株梅花的枝条上。赵佶觉得,这只鸣唱的绣眼,是那么的可爱,可爱的让他心动。于是,赵佶就画了这幅《梅花绣眼图》。

  再或者,一日闲来无事,皇帝赵佶带着皇后郑氏,在万岁山皇家园林散步,两人走到一株梅花树前,看到了画中的绣眼,回去后,徽宗皇帝就在皇后的协助下,完成了这幅《梅花绣眼图》。说到这里,不能不说郑皇后,郑皇后儒雅秀丽,多才多艺,对徽宗的书画词章有着独到的见解,徽宗对郑皇后十分的宠爱。我想,赵佶画这幅画时,郑皇后一定在场,而且赵佶也一定征求过郑皇后的意见和建议。

  其实,这幅画是怎么画的,我也不知道。上面的几个场景,只是我的猜测,或者是我的想象。不是我不知道,大概很多人也不知道。知道的人,也随着徽宗赵佶故去,消失在漫漫黄尘中。

  但这幅画还在,画中的绣眼还活着,活在一张纸上。一千多年过去了,你看到它时,它依然对着你,不停地鸣叫。

  四

  我看到了绣眼,它们的鸣叫,还是沉在我记忆里的声音。还是《梅花绣眼图》中那只绣眼的鸣叫声。一波又一波,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

  2019年5月,我登上了五朵山,五朵山是伏牛山中著名的道教圣地。南召五朵山与“南顶”湖北武当山齐名,素有“北顶”之称。山中奇峰相峙,飞瀑高挂,怪石林立,泉流潺潺,春天杜鹃烂漫,夏日绿意盎然,秋季层林尽染,冬季银装素裹,山水如诗如画,被誉为“音画山水,伏牛仙境”。

  五朵山生态保护完好,山中生长着红豆杉、银杏、秦岭冷杉、水曲柳、化香、水曲柳、马尾松、水杉、侧柏等数百种树木,郁郁葱葱的树,把一座山遮蔽。因为生态完好,这里生活着百灵、画眉、黄鹂、绣眼、斑鸠、鹌鹑、山麻雀等一二百种鸟,走进五朵山,就走进了鸟的家园。

  我去五朵山时,正值春夏之交,山中树木茂密,遮天蔽日。树下,是开满花朵的灌木和花草,不时有鸟从头顶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声。

  去五朵山,似乎没有目的,就是去山上转转,放松一下心情;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去寻找一只叫绣眼的鸟。与文友去五朵山时,我没有说去干什么,就是去玩。玩,大家都不反对,每个人的内心,都承受着沉重的工作生活压力。也许,只有走出去,走到大自然,才是缓解压力的最好办法。

  从五垛山主峰下来,我们直接去了五朵村,那是一片玉兰林,站在山顶上,白色的花朵,格外的耀眼,吸引着我们。此时,花正开,洁白的玉兰花,散发着阵阵芳香。走在玉兰树林,就走进了花的家,香的源。走进玉兰树林,其实也走进了鸟的世界,“唧溜溜、嘀呖呖、啾啾啾,”清脆的鸟鸣,不时撞击着耳膜。鸟语花香这个词,用在这里恰如其分。

  山里的鸟真多,“咯咯咯咯”叫的是锦鸡,“唧唧啾啾”叫的是画眉,“嘀呖呖”叫的是百灵,“咕-咕咕”叫的是斑鸠,还有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每看到一种鸟,大家就会发出一阵惊叫,震得树叶簌簌地舞,花瓣翩翩地飞,林子里飘着青蝴蝶、白蝴蝶。

  大家疯兴正浓时,一群鸟掠过树梢,哗啦啦落在林子里,有的落在树枝上,有的落在灌木上,有的落在石头上,还有的落在草地上。这鸟,十分好看,羽色鲜艳、嘴尖细、身腰长、羽毛光滑紧凑。大家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呼吸,生怕惊动了鸟们。仔细看,这不正是我要寻找的绣眼吗?是的,是绣眼,红肋绣眼。

  这群绣眼,有数十只,甚至上百只,这么大群的绣眼,让我惊奇。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见到过如此多的绣眼鸟。记得在山坡上看到最多的绣眼鸟,也就二三十只。那时候的二三十只绣眼鸟,看得我们眼珠子都要蹦出来。难怪大家看到绣眼鸟时,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正在大家瞪着眼看时,突然响起一声梆子腔:“要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知冷知热结发妻……”绣眼可能是受到了惊吓,鸣叫着飞走了。抬起头看,是两个砍柴的老乡,担着挑子,唱着曲走了下来。

  我走过去,打声招呼,递支烟,老乡放下柴火挑子,点着烟,抽了一口说:“来玩啊!”我问:“咱山里的绣眼鸟多吗?”老乡说:“绣眼,啥绣眼?”我说:“就是刚才飞走的那群鸟。”老乡笑了:“那鸟啊,多着呢,有时候三五只,有时候十来只,有时候上百只,还有时候一天不见一只。不过,上百只的鸟群不多见。”

  原来,看鸟也需要机缘,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到的。我老家的山坡上,不是没有绣眼,是我没有看到而已。

  这样想时,就又想起徽宗赵佶。赵佶与绣眼,就有机缘,那天赵佶去了万岁山,机缘巧遇,看到了绣眼,于是,赵佶就画了一幅《梅花绣眼图》。巧的是,这幅图保存完好,流传了下来。更巧的是,我在写绣眼之前,看到了这幅画。于是,就有了这篇文字。

  据说,绣眼喜欢在灯下唱歌,鸣叫声有高、中、低三种音调,听起来有的带水音,有的似虫鸣,还有的能叫出夏蝉的音调。可惜,我没有听到。这可能是机缘未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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