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7月16日,奉老四的命令,去给一位公司里头头在临湘的老家参加“双抢”,和我一起去的还有大众的柳志军、柳心爱二人。
这个头头姓廖,他在公司里的薪水第二高,可见职务不小。副业队的工友说,他对副业队最好,每月到他手下做几个工,就能结到一百来元的账目。礼尚往来,副业队也在夜间送点东西去酬谢他。这次,副业队在农村万忙的情况下还保持十几人的摊子以应急需,他却凭借手中的权力叫我们三人去他老家帮忙收稻谷,工资却由公司里支付,可见,这姓廖的在假公济私。
我不是一个受蒙蔽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理得清的。我不去,别人会去,副业队就会因为我不去而恼恨我,甚至要开除我。我能去揭发姓廖的阴私吗,一则这是干部们的小事,二则我就要立即滚回去。如果这样,我的一切计划就要落空,根本就不能在岳阳买一本书回家。
社会某些阴暗面就是由这些小黑暗集成的,我却甘愿隐身其中。
说这些闲话做什么呀!
姓廖的头头住在学坡,我和两位小柳同老四赶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吃饭,我们喝完一杯茶就上路了。姓廖的临动身时候对我们说,只有六分钟了。
从四楼下到地面,我已经满头大汗,在街上又是一路小跑,我穿着一件破得不能再好补的运动衫,踏着一双又烂又小的八弟小时候穿过的破拖鞋,在街上嗒嗒嗒地小跑着,身后是一股灰尘,自然还有一股汗臭味。行人对我投来鄙视的眼光,也许心里早就骂开了:乡下佬,滚回去!当我们四位满头大汗地跑到汽车站时,汽车已经启动了,我们拦在前头,司机无奈,只得让我们上车。
开始,谁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我以为是到梅溪,直到车子开过了筻口,我才吐舌头,根本就不是什么梅溪。车上人多,挤得要命,车过筻口之后,我才找到一处栏杆靠一靠,打打瞌睡。心想,随便去哪里,反正老子是凭力气吃饭。
汽车过了甘田,不久就进入临湘县境,再走一会我们就下车了,也就是说我们到了姓廖的家了,这地方叫做临湘县白羊田公社宋洞大队。
从甘田到临湘一带,地形较岳阳这一头起了大的变化,山高岭长,田野呈带状,山上没有土,只有石头和沙子。只在石头缝里还有一些泥巴,长着柳条般瘦长的松树。大概是前几年这里也开展过农业学大寨运动,山上隐约可见梯田,是环山转的,每条梯田不过两尺来宽,梯田里没长什么,照我想,不是这里的农民懒惰,根本原因就是那里全是石头,不可能种庄稼。天晴一日,石头晒得冒烟,怎么种庄稼呀!
这一切都向我们说明这个地方就是一个穷地方,后来看到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宋洞这里有一个特色,就是房子修建得特别的好,比起我们那里的房子确实是好多了。住房宽敞,建筑材料好,新式建筑很少用到木材,都是用的水泥钢筋砂浆,室内的摆设却很是马虎,比我们那里差多了,我走访了几户人家,家家如是。
姓廖的已经没有母亲了,父亲还健在,自己的家属全在岳阳市,是吃皇粮的,父亲跟他们住在岳阳,那天,我们在学坡见到了这位老人。在乡下,他还有一位哥哥,一位弟弟,我们要去支援的就是他哥哥的家。
我就称他的哥哥为大廖,称他为二廖吧!
大廖一家六口人,夫妻两口子,还有三儿一女。大儿子在桂林当兵,这些天正好在家里休假,我就叫他桂林兵;女儿行二,染一头红发,叫她红发女;在他家,还能经常见到两位老人,他们是大廖的岳父岳母,他的岳父自称是岳阳人,自由职业者,做米糕,就叫他为米糕吧。
这几天,我们没做多少事情,可是这么几个人却叫我们笑得不得了。
桂林兵在部队是个班长,这次回家探亲,带回来一只手表。红发女每过十几分钟就会缠住哥哥问:几点钟了?桂林兵回答后,红发女还是不满意,又问是几点几分了?桂林兵再重复一次,红发女还是不满意,她要精确到秒才算完事。这样的提问一天要进行几十次,吃一次饭,红发女至少要问两次时间。是啊,手表太稀罕了,他们一家人只有二廖和桂林兵有,我们三个打工崽都没有,我虽然拥有一块珍贵的上海牌手表,却没带来。红发女这样问了一天就不满意了,到第二天,她就对桂林兵说:“哥哥,你是我的好哥哥,你的手表能不能借给我戴一天?”桂林兵望着妹妹笑了笑,就取下了手表交给妹妹。
红发女有了手表戴,笑容就没离开过的她的脸庞,幸福是这样唾手可得,他们的母亲就不干了,也闹着要戴手表,她不停地对我们说:“你们看看,我儿子有多行,才当了三年兵就是班长了,还有了手表,他叔叔可是工作了十年才买得起手表的。”说完就捉住了女儿的手要取下她的手表,女儿死命地护住,母亲就说:“乖女儿,我就戴一会儿。我们二人轮流戴吧,你戴两会儿,我戴一会儿,就这么轮流着,行么?”红发女看见母亲哀求她,便答应了。
快要吃中饭的时候,红发女就跑到田塍上去叫我们:“喂,岳阳伢崽,不割了,不割了,快回家来吃饭,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二十九秒,还差四分三十一秒就是十二点整,我们开饭的时间是十二点整,过时不候。”红发女说完车转身就跑回去了,我们只得丢下禾镰跟着她跑,因为要是去慢了,他们家就会拿着剩下的饭菜去喂猪,我们饿不饿肚子就无人管了。
临湘人没有喝热茶的习惯,大廖家里有一口茶缸,不知里面是生水还是冷茶,总之,我从没见过这口茶缸冒过热气。茶缸边有一个竹筒,你要是口渴了,就拿着这个竹筒去舀茶水,大廖是用这个竹筒舀茶喝,二廖是用这个竹筒舀茶喝,桂林兵和红发女都这样喝,我们这几个岳阳伢崽也只能这样舀茶喝,他们是这样不讲卫生,我很不习惯,却又不能不喝水。
更不习惯的是如厕,他们的厕所里埋着一口大粪缸,大粪缸的上半截露在地面,缸面上搁着两块板子,人要如厕,就得爬上这两块板子,蹲在上面大解,最担心的就是屎块掉到缸里会把缸里的粪水砸得跳起来溅到屁股上,所以,每当屎块一掉出来,人就弓立起来,好笑死了。
上午割禾扮禾是不能偷懒的,大廖他们父子在田里监督着我们。到了下午就不同了,他们累着了,有的人要歇工,有的人要在晒谷坪管场,禾田里往往就只有我们三人,我们割禾都往田墈边凑,都想躲到阴凉的地方去,便在禾田里绊着路跑,一会儿我到了前头,一会儿心爱到了前头,一会儿志军到了前头,就这么循环着,阴凉地方的事情做完了,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等待着新的阴凉地方形成,我们何必要卖死力呢,我们的工作效力与我们的收入毫无关系,反正是四元钱一天,在这里,我们无非一天吃三餐饭,仅此而已。
二廖的岳父总是赖在这里不走,不论别人多忙,他不做一点事,他那当官的女婿有时候还下田来扮几个禾把,他就不同了,一天三餐都要喝酒,端着酒杯抿着小酒,然后筷子在这个碗里戳戳,那个碗里挑挑,评说着菜的咸淡味道。别人吃完饭做事去了,他就端一把藤椅坐在阴凉地方瞌睡,到了晚上,他的精神养足了,就坐在星星底下和我们说事。二廖岳父说:“你们三个岳阳伢崽知道吗?我这个女婿百里难挑一呢,他好会读书啊,那时候,乘法九九表他倒背如流,一闭眼就能默出李白的《静夜思》,参加工作后,没几天就入党了,领导说他很听话很听话,领导家里的煤球都是他帮着做出来的,他终于从公司里的小组长做到了经理的位置。我这个女婿苦啊,他知道我们农民苦,知道做农业工夫苦,每年都要回来帮他的哥哥家里抢收抢插。”
二廖岳父还在喷涎喷水说着,我们三人却是鼾声响起,山谷回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