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南边通往公路的那条土路边有两道长长的沟痕,那是架子车碾过的痕迹,也是今日唯一验证架子车时代辉煌的标志。曾几何时,架子车在农村乃是不可缺少的运输工具,在时代前进的潮流下,它已退出历史舞台许久许久。
现在,我家院里南墙根下就躺着一辆破烂不堪的架子车,它究竟是什么时候躺在那里的,我早已没了印象,我只记得家里已经好久没有使用架子车了。在日新月异的今天,电动车的迅速崛起渐渐替代了当年的架子车,在家乡农忙的季节里,田间地头早已没了架子车的踪影。往昔岁月里,我们拉着架子车奔波在田野里的情景依然亲切无比,现在每每想起,仿佛总有一股清冽的甘泉时刻滋润在心头。
一
“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坐在村北沟沿边正在放羊的我侧身看了看,原来是父亲拉着一辆崭新的架子车过来了。我立刻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架子车,我小心摸了摸崭新的木板、光滑的长手把,只见一条扁拉绳绕在手把上,连着两个圆圆橡胶轱辘的一根黑色铁长轴卡在架子车下部的凹槽里,架子车的构造如同一张两侧带有挡栏的木头床。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架子车,顿时开心极了,在那条崎岖不平的土路上疯跑着,耳边隐约传来沟里正在吃草的羊儿的叫声,好像它们也在为我感到高兴似的。
家里有了架子车,这是我家那年最大的喜事。我非常喜欢那辆架子车,甚至有了它,我下地干活的积极性也一时提高了许多。每当父亲拉着架子车下地干活的时候,我总要跟在后面,美其名曰是帮忙干活,其实还是为了拉着架子车玩耍。到了地头,父亲去地里干活,架子车便成了我手里的“大型玩具”。
大人忙着在地里干活,我们便偷偷拉着架子车去村南边的麦场玩。当年的我们时常在麦场里玩打仗的游戏,架子车便是我们手里最强大的“武器”,玩游戏的时候,那场面非常的壮观,一辆辆架子车汇集在一起,如同将要奔赴沙场的千军万马一般。弯腰双手紧握架子车的后推座,使劲向前推去,两根长长的手把如同长矛一般向前冲刺,两辆架子车、四根手把碰撞在一起,“嘭”的一声,我们大声喝彩,仿佛打了胜仗凯旋归来一般。只是我们玩的时候,不敢太用力,架子车的手把一旦碰坏了,整个架子车便失去了使用价值。在那个年月里,架子车是每个家庭的主要运输工具,虽然我们年幼,但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是懂的。
和小伙伴们玩耍一会,我们便拉着架子车向各家地里走去,父亲好像没发现我偷偷拉走架子车似的,依然在地里忙活。眼瞅着父亲满头的汗水,我也挥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只是我的汗水和父亲的汗水相比显得毫无意义。父亲看我过来帮忙干活,微笑着说:“好玩不?”一句话噎得我说不出话来,脸颊火辣辣的热,头顶的汗水如同淋了一场暴风雨一般滚落在地,我惭愧地低下了头。父亲没有责备我,反而鼓励我,玩的时候尽情玩,干活的时候也要好好干,多把玩耍的劲用在干活上。听了父亲殷切的鼓励,我的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一阵风吹来,地头的桐树挥了挥枝叶,好像也在为我鼓劲一般。
初秋的夜里,一轮明月当空悬,柔美的夜色里,夜静悄悄的,我躺在院子树荫下的架子车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父亲的话不时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虽然他没有责备我,但我还是听懂了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对于我们而言,架子车是干活用的主要运输工具,绝非我们手里挥洒童真的玩具。夜风拂来,浑身一阵清爽,田野里的泥土清香顺着夜风来到我的面前,我使劲嗅了嗅,这里边好像还有我白天玩耍时以及父亲干活时洒下的汗水滋味。
二
装有一车麦子的架子车“咯吱、咯吱”地响着,父亲弓腰拉着架子车走在前面,我低头鼓起全身的劲,用力推着架子车的后推座,“要上坡了,快使劲。”父亲刚刚说完,架子车前行的速度便快了许多,我鼓起了腮帮子,细细的胳膊上青筋鼓得高高的,浑身的肌肉立刻绷得紧紧的。“一二、一二,”父亲的号令声传来,这是快要到坡底了,我也在心里一边默默地喊着“一二、一二”的口号,一边拉直了腰杆,将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所有劲全部汇集在双手上。刚刚到达半坡,胳膊处顿时有一股强大的反力冲来,我再次鼓起全身的劲,父亲的影子已经成了“弓”形,我们的脚步纷纷显得迟缓了许多。父亲冷哼几声,我的胳膊仿佛在不停的颤抖,父亲肩上的拉绳隐约传来“吱吱”的响声。“再加把劲!”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只感觉到双腿已经濒临散架的边缘,只见架子车车身突然晃了晃,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那道长坡被我们征服了。父亲舒了口气,我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了。走在宽敞的公路上,我回头望了望那道长长的土坡,一阵风吹来,扬起一阵黄土,好像在为我们庆功一般。
村南边的公路加宽之后,在夏收时节,村民们通常在那里碾场、扬场、晾晒粮食,只是通往公路的那条土路的尽头有一道长长的土坡,上那道坡成了当年农忙时节的最大困难。时常遇到拉着满满一架子车麦子正在上坡的老乡在半坡处又被拉了回去,因而在上坡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时刻在拼命的感觉。
父亲将拉来的麦子在公路上摊好,留下我注意来往的车辆,只要车即将开过来的时候,我便使劲在挥手,这是给司机师傅们提示减慢车辆前行的速度,以防麦粒被汽车飞驰而过的风带走。每一位过路的司机遇到路旁晒有麦子的时候,他们都会摇下车窗,亲切问候几句,连连称赞丰收的喜悦。
三夏大忙时期,田间地头以及乡间小路上处处是架子车的身影,即使在村南边的公路旁,也布满了架子车搭起的小凉棚。将架子车的轱辘立起,再将车厢放在立起的轱辘上,凉棚便搭好了。我坐在凉棚下的阴凉处,尽管气候还是异常的炎热,但是头顶却有了一抹阴凉,心底无形中凉爽了许多。看着头顶为我遮阴的架子车,我一个劲地为它的伟大牺牲精神点赞,在农忙时节,它不仅仅是主要的运输工具,还为我们挡起了头顶的烈日。这是一份伟大的奉献精神,也是架子车对于时代进步的贡献所在。
夜幕来临,晚风来袭,晒了一整天的麦粒被晒得很干,捡起一粒麦粒塞入嘴里,用力一咬,“咯嘣”的响声顿时传来,声音很脆、很响。我和父亲将晒干的麦子装好,再次拉上架子车踏上回家的道路。在下坡的时候,同样不能掉以轻心,稍有不慎,架子车便如同挣脱缰绳的牲口一般飞驰而去,更有甚者,会损坏架子车或者伤到人。
下坡的时候,往往是倒着下。父亲提前将拉绳绑在长手把的一侧,在坡顶处,他紧握长手把,我紧扯拉绳,架子车下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和父亲都是一副异常紧张的样子,“咯吱、咯吱”的响声不时传来,父亲紧张得满头大汗,我也是大汗淋漓,好像比上坡的时候还要费劲。我们将身体稍稍向后倾斜,跺着碎步紧跟架子车不停加速前进的步伐,架子车上的麦子也发生一阵阵“沙沙沙”的响声。一阵急速前进的脚步带起了一滩滩的灰尘,只是我们无瑕顾忌那些,即使扬起的尘土将我们笼罩起来,我们也只能屏住呼吸。好不容易到了坡底,父亲成了大土脸,我成了小土脸,父亲蹲了下来,我们相互为对方擦去满脸的灰尘。
父亲将架子车在原地掉头,他在前拉,我在后推,一阵阵的吆喝声响彻云霄。在皓月当空的夜里,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们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架子车碾过的长沟痕,常年累月的劳动,那道沟痕已经印在了家乡的黄土里,那是架子车时代的伟大见证,也是回首往昔岁月的牵引。
三
自从父亲新买了电动车之后,那辆架子车便被搁在院里的南墙根下,而我也生活在千里之外的他乡,即使在每年最繁忙的收获时节里,田间地头也看不到架子车的身影。它静静地躺在南墙根下,那一刻,它没有任何的郁闷,反而觉得无比的欣慰。虽然它在时代前进的潮流下永远退出了展示自我风采的舞台,可它却将往日里碾下的一道道沟痕深深地印在我们的心里。
每当我返乡探亲,刚刚走进熟悉的家门之际,院墙下的架子车好像一下子站了起来,“咯吱、咯吱”的响声迅速传来,眼前那些昔日里拉着架子车干活的画面还是那么的亲切无比。我拉着架子车在麦场和小伙伴们一起玩闹的场景,我和父亲一起拉着架子车拉麦、拉水果的场景,还有在村南边的公路上,我躺在架子车遮起的阴凉下看麦的场景,往昔的一幕幕仿佛上一秒刚刚发生一般。
家乡的田间地头永远没了架子车的身影,但是往昔碾下的那一道道的沟痕却依然存在,这是时代的前进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也是见证时代进步的标志。村南边公路旁那道长长的土坡已经被乡亲们用土及废弃砖瓦填得几近平地,那里早已没了乡亲们大喊“一二、一二”上下坡的情景,只有一辆辆的电动车飞驰而过扬起一滩又一滩的灰尘。尘土过后,我们仿佛看到了一辆又一辆的架子车陆续上了土坡,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沟痕。
那辆残破的架子车躺在院里的墙根下,它的上面存留了父亲的汗水及手印,它也见证了我的成长。院里那辆残破的架子车如同一辆带来幸福的列车,它送去了艰苦的昨天,迎来了幸福的今天。或许躺在墙根下便是它最好的归宿,愿它和我一起将那些往昔的岁月化为象征时代进步的标志永远印在心灵深处,愿那些“咯吱、咯吱”的响声化为一曲悠扬的曲调永远回荡在我的梦里,老死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