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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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明朝人徐昌祚在他的《燕山丛录》中,首次将这条河流进行了戏剧化的描写。作为史料研究,虽比隆庆《丰润县志》疏于严谨周密,却还是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人。

  “浭水源出崖儿口,经丰润、玉田,由运河入海。凡水皆自西而东,此水独西,故俗谓之还乡河。宋徽宗过河桥,驻马四顾,凄然曰:过此渐近大漠,吾安得似此水还乡乎。又曰:赵氏子孙文弱,俟后圣雪吾仇耻!因不食而去。人谓其桥为思乡桥。”

  这里所提到的浭水,便是今天的还乡河。透过文字,我们不难发现还乡河名称之由来:或源于河流自身的走向,亦可能是出自北狩徽宗之口,为着表达一个落魄君王,在国破家亡之际内心里的悔愧和愁思。

  文字中除了提及还乡河,也还第一次衍生出了思乡桥,这一点又足可见后人之多情善感,对战败被俘的徽钦二宗是持疼惜和宽谅的。其实据史实考据,徽钦二宗北狩的日子倒远比百姓想象中洒脱得多。

  因与“靖康之难”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还乡河成了一条有着特殊意义的河流,被古今文人所关注。可至于河流名称的真正由来,却始终众说纷纭。其实传说也好,史实也罢,终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论起实际意义上的还乡河,它同样不简单。不仅曾是冀东地区重要的水上枢纽,也是近代史上冀东革命根据地的中心。那时的还乡河,终日白帆点点,迎来送往间渺渺船歌悠扬入心。沿河光大小码头就有十几座,尤值一提的是素有“京东第一大集”的鸦鸿桥古镇。

  明成化年间,由于对还乡河的治理,使得河道疏通,水上交通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便利,也为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守着这一方水土的鸦鸿桥古镇人开始做起了买卖。到成化二十年,这里已发展成为著名的水旱码头。

  再看而今的鸦鸿桥镇,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它早已成为连接省会、沟通津京、吸纳江南、辐射三北的小商品集散地,成为北方远近闻名的商贸重镇。可以说,鸦鸿桥古镇辉煌发展的后继动力,便是还乡河曾经繁荣、造福一方的最好明证。

  但,让还乡河拥有更大名气的,还是作家管桦的一支笔。是他让小雨来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也让无数的中国人记住了那条美丽又富饶的还乡河。

  “蓝色的天上飘着的浮云像一块一块红绸子,照在还乡河上,像开了一大朵一大朵鸡冠花。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的小房屋都罩在了柔软的芦花里。”

  在管桦先生如诗如画的描述中,还乡河的美真就成了沉淀在浮藻间那场彩虹色的梦,让人心醉,更让人神往。

  二

  婆婆就出生在还乡河东岸的东门外,后来又因缘际会地嫁到了西岸的甄三村。她六十多岁的时候,才离开老家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可以说婆婆守了还乡河大半辈子,在她的记忆里,一定珍藏着好多关于还乡河的美好片段。

  每次回老家路过窝洛沽大桥,我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婆婆讲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就发生在这桥东的村子里。这里现在有两座桥,一座是新的,挺气派,车辆行人来往不断。桥的南边不远,是一处断桥的遗迹。桥墩看上去也足够粗。路过的时候,我总爱远远地端详它。在我眼里,它别有韵味,是古朴,也是沧桑。

  婆婆说,那桥是七六年地震的时候震塌了,就剩这么一小截儿,当时没拆,在北面又建了新的。

  其实没拆是有缘由的。东门外好多人都知道,说那桥下面有一个王八罄,里面住着啥东西倒不清楚,只知道那总有眼泉水往外淌,即使大旱的天气,也不干涸。当时村里好多人都传说那是一个海眼,因为连着海也便有了仙气,那一带村庄里甚至还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由于那时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遇见大事小情就得想法子借碗筷桌椅。东门外的人却不愁,只等天黑来大桥边,烧几柱香,再摆上点供品,虔诚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跟仙人念叨念叨,需要多少说个数就行了。

  这一系列叩拜之后,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回家里等着,第二天早上来桥头看,一定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不多不少刚刚好。就这样,虽然双方不曾谋面,好借好还的规矩却在彼此信誉的保证下悄悄延续着,直到有一天一个贪心者的出现……

  不得不承认,在物质利益的强大诱惑下,人类的贪欲总显得可怕。婆婆每次讲到这里,都会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叹息着收住话头。先生却总忍不住笑着故意逗她:妈你说说,要是谁都能自觉把东西给人家还回去,没准那个神人真就不走了呢。可是,妈你说的这真是真事?你们村有人借过?

  先生一连串的追问让婆婆犯了难,瞬间有些失了底气,讷讷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她老人家也是自己小时候听人说的,或许是她的上一辈人依样讲给她听的呢。

  其实凡事都揪真也便没意思了,传说终归只是传说,可以选择信,也可以不信。但如果真过了心想想,一样能有不小的收获和启示呢。

  三

  甄三村的村东头守着还乡河,村西头又挨着双城河。还乡河的水面宽,水流显得浅缓。双城河却正好相反,流急水也深。于是,先生眼里的还乡河是有着温柔和浪漫情怀的母亲,双城河却是做事习惯雷厉风行的父亲;被两条河流簇拥的他们,是天下最幸福的儿女。

  跟婆婆比,先生心里认可的还乡河的好要现实得多了,是它给了村里每一个孩子快乐又难忘的童年。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踮起脚尖,挺好奇地眺望过心中母亲河的样子。那里正疯长着一片片金黄的稻田。风儿轻盈,稻浪起伏,空气中也弥漫着迷人的稻香。才几岁的他,会跟着母亲一起上工,乖乖地站在田埂上,等母亲散工回来,提回一串草茎穿起的油葫芦蚂蚱。

  因为有了还乡河,村人们每年都可以在旱田里栽一季稻子,还乡河的水涨满河床,缓缓流入稻田,滋养着这方土地上的人们。过年的时候,也是村里人最幸福和骄傲的时候。在那个还鲜见米面的年代里,甄三村人却能吃到香喷喷的粳米饭。

  还乡河边住着的男男女女大都会游泳,因为孩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父亲们就带着他们来到河边学凫水。男孩和女孩会很自觉地分成两块,一块在南边,一块靠着北。男孩子们光溜溜的身体像泥鳅,而小女孩们则一般是光着还没发育的小身板儿,下身穿一条裤衩。

  那时还乡河的水并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就刚刚没到脖颈。在大人们的守护下,孩子们可以尽情地在水里扑腾。呛一两口水,也是常事。用不了多久,无论男女就都可以开始跑单帮了。技术却像学搭窝的鸟们,总是千差万别。游得好的能侧着游、仰着游,一个猛子扎下去跑出老远,灵活的像条鱼儿。大多数孩子却只会狗刨,在水里手脚并用地乱扑腾,激起一片片水花,也扬起一串串的笑声。

  不得不承认一到水里,心真就觉得自由畅快,可以纵情欢乐,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里,还乡河给人们带来的惬意和舒坦用言语是无法形容的。

  还乡河就像一个神秘的宝藏,出产着数不尽的鱼虾贝类,其间以黄瓜鱼最是闻名;它也孕养着味美的螃蟹。螃蟹对水源尤其挑剔,那时的还乡河是它们的乐园。个大的有酸梨大小,小的仿如山楂。婆婆说赶集的日子经常会有人卖,价钱也便宜。

  夏天雨水多的时候,还乡河里还会出现鱼虾赶趟儿的情景。仿佛突然有一天,你会发现河里都是虾,大个的河虾活蹦乱跳的;过些日子又有人在街筒子里喊:今天还乡河过鱼啦!仿佛一声令下,全村老老少少提篮背篓挤满河道,连最不懂得摸鱼捉虾的人也能随手捞上满满一盆。全村人齐动员,仿佛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傍晚时分的村巷里,便飘荡着一缕缕鱼香味儿,大人孩子都像过年般喜气。

  那时家里养了猪的,虽然没粮食喂,也总能想出经济又实惠的办法。还乡河是畜类们最好的粮仓,总能慷慨地解救那些难为无米之炊母亲们的心急。

  站在河边往远一望,河面上雾蒙蒙的,让人觉得神秘又开阔。母亲们穿着高高的叉裤往水里走。不用去的太深,河底随处都生着嫩绿的苲草。她们猫腰从河里一把把往上掏,回身用力一甩,丢给守在岸边的孩子们;孩子们还小,一个人也许没那么大的劲,便两个或几个人合手往上拽。

  新捞上来的苲草像一条条绿色的丝带,绵长而清新,虽然是在河里生着,却有着一股子海水的咸腥味儿,就像现在孩子们爱吃的海苔。苲草捞上来后并不急着运回家,而是先在河边晾着,等干透了才往家背,打碎留着喂猪。对于猪们,它是最好的饲料。

  感觉那时的孩子们也真是太顽皮大胆了,贪恋着这一河的水,连上课也不打算安生。总有些淘气的小家伙们,会趁着老师回身往黑板上写字,从教室敞开的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

  他们撒开腿儿,一路得意地笑闹着,像出笼的小鸟般快活。待一口气跑到河边,三下五除二地甩掉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便快速朝对岸游去。等玩够了偷偷溜回来却赖不得账。老师拽住他们的胳膊,在上面轻轻划一下,那条白道道儿,便让一切谋算好的理由都彻底泡了汤。罚站、叫家长,个别严厉的还要来一顿竹笋炒肉,也都在所难免。

  冬天,还乡河的水结冰了,厚厚的一层,这更成了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可以溜冰,打冰嘎,支爬犁,也可以一路打着擦流去窝洛沽赶大集。

  赶集的人三三两两的在冰面上滑着,你追我赶,笑语喧天。有时划得猛了,一不小心还会掉进捉鱼人开的冰窟窿里。一阵大呼小叫,赶紧把人拉上来,衣服都湿了。便在岸边高坝上捡柴禾儿,去背风的地方生一堆火,把衣服烤烤干。

  感觉这样的还乡河,真是即带给了孩子们无限的惊喜,也有不经意间的小小惊吓。直到现在想起来,内心里还是满满的温馨和快乐呢。在那一代人的记忆里,还乡河的好算扎下了根。

  四

  一行人,两辆车,为着探访一条河流,我们披着晨雾就出发了。从它流入玉田境内的源头开始,我们走出了很远,但不得不承认,跟昔日的风光相比,我们所见到的还乡河真变了很多。

  我们沿着绿树环绕的堤坝朝前走。一路走来,忍不住心中万千感慨。眼中的它有些荒芜,有些落寞,也显得憔悴、消瘦。记忆里的河道依旧还乡,可掩不住它现实里的沧桑,那分明是在向人们诉说着它曾经历的风雨和坎坷。

  我真是不愿意相信:曾经风光无限的还乡河,竟有一天也会老……

  在一条枯萎的河流面前,我们忍不住痛惋、沉思;我们努力,试图去找回内心真实的倒影。

  好在一路走来,也总还有些变化是值得欣慰的,那是这些年开始重视治理和保护的成效吧。

  新修的扬水站和分洪闸,很是壮观气派地守住还乡河岸;而鸦鸿桥东牛各庄附近的河道几经疏理,也呈现出清澈的水流,开阔的河面,我们望见的那一瞬间,竟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虽然这里还未出现凝霜的白露,却真有着水一方伊人的倩影。一袭红衣依水,袅娜娉婷。更何况还有两岸丰茂的草木,河流的清澈和静美,这一切都使我那么自然地寻见了诗经里的意境。

  河道两边遍植着树木,是北方常见的杨树和柳。最大的柳树看上去古朴、粗壮,树下乘凉的人说:这树快活有两百年了。炎炎夏日,附近的村民们总爱到大柳树底下来,只要往那儿一坐,小半天的光景便在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悠然远逝。

  河岸边的杨树大多是一片片的,疏疏朗朗排成林,每一棵都高大挺拔。河中的堤坝上,钓鱼人留下的鱼竿和凳子还在。

  太阳高高升起来了,蝉声和鸟鸣正从浓密的枝叶间溢出。站在岸边往远处眺望,甚至能捕捉到野鸭子们戏水的身影;还有可爱的牧羊人摇着鞭子唱着歌,赶着那群灰不溜秋的绵羊,身后紧跟着的是一条温驯的小黑狗。

  红蜻蜓也在灿烂明媚的阳光下张开翅膀了。此刻的还乡河更显得神采奕奕,仿佛一位俊俏的邻家女孩有着一双善睐的明眸;她含情脉脉,缓缓流淌,正朝向未知的远方……

  这让望着它的我也不禁沉入了无尽的想象。

  或许在还乡河的深处,一定也沉淀着或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往事吧。在我眼里,一条河流也是有前世和今生的。我的思绪里就始终珍藏着它的前世;而此刻展现在我面前的,多像是它的今生啊!

  一条河流的前世和今生,终于在这里邂逅相遇了,这水边的一切便是它们牵手相约最好的印证。

  此刻,望着还乡河从容淌过的身姿,我竟那么急切的也想跟着去追寻;追寻浮动在思绪里的稻香,孩子们鲜活生动的脸,还有那始终唱响在耳畔的蛙鸣和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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