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讲,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来自远山,和城市里用来装点环境的其他石头,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区别。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这块石头确实有着不同于其他石头的特质。不仅仅因为,从市里出发一直沿着大坝向东行驶到麻湾浮桥只有这一块石头,而且这块石头的形状酷似一把持重的大锁,不但锁住了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黄河,还锁住了一段悲怆的记忆。
顺着石头凹陷的纹理,仍然能触摸到黄河兽性大发时的惨烈,狂躁,和吞噬苍生的野心。
石头的南面,正值汛期的黄河带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流淌而过。对于过往的历史一律冲刷干净。石头的北面,四图,五庄,宫家……几个村子安然的存在着,鸡鸣犬吠,袅袅炊烟,婚丧嫁娶,春种秋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民房高高低低被榆树槐树围绕着。村子的周围,玉米正在拔节,大豆正在结荚,高粱把长长的茎干伸进云里。
石头往东五十米之外的开阔处,太阳射出万道霞光,草尖上的露珠一片珠光宝气。在太阳的万道霞光里,我似乎看到了母亲所说的戏台。
6月下旬的一个雨夜,雨声把乡村众多的声音都淹没了,包括哑巴一辈子都说不出的言语,包括母亲此时的病痛。我给母亲洗了脚和腿部,给她抹上药,扶她到靠墙的位置坐着。那晚母亲的气色特别好,她“挥动”着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让我把她从没有穿过的衣服一一拿过来穿一下。一件放置了四十年的迪卡西服,一件在我的小镇上买的红色棉衣,一件外甥女明明买的纯毛的毛衣。我帮着母亲一一穿上这些崭新的散发着霉味的衣服,再帮着她一一脱下来,叠好,放回原处。母亲歇息一会,满足的靠在墙上,忽然眼睛放光,对着我说:“我还有一件绸子的大褂子呢。”我问:“在哪里呢,我去给你找。”母亲笑出了声,停顿了半天说:“一九五五年五庄黄河决口,搭台子唱大戏时捐献出去了,唱完戏之后那件大褂子就和其他演员的戏服一起扔进了决口处。”
那时母亲刚十三岁,跟着姥娘姥爷生活在五庄村以西的船王村,逢年过节,跟着姥娘姥爷叩拜天地的同时,也不忘给身边的黄河洒洒酒水,磕头作揖,供奉祭祀用品。但是就像母亲说的,不知道谁触怒了天庭或者惹怒了黄河,它终于兽性大发,人们日夜担心恐惧的噩梦终于到来了。而且比梦里的更加可怕。本来在三四月份才开河的黄河,上游骤然回缓继而迅速开河。一月二十九日开至王庄险工并形成冰埧,水位徒涨四米三,冰积如山,水与堤平。下午五点多,五庄村南也就是这块石碑处出现管涌,一些黄河水从管涌处穿过堤坝,朝着五庄,四图的方向渗透着。情况危急,驻防干部率领六百民工,纷纷临河抛撒泥沙袋,碎石块,稻草。附近的村民,甚至扛来了家里的门板,扔进管涌处,但是河水仍像铁了心似的一个劲的往堤坝的北边蜂拥,而手边的用料全部用完,后用土坯装船想堵住管涌,船刚靠近管涌,人和船都不见了。
时值北风凛冽,天寒地冻,没有一丝灯火,取土遇到重重困难,赌涌宣告失败。恐惧,悲伤,绝望,涌上所有人的心头。黄河,这头狮子,再也不安心顺着既有的河床流向大海,经过了宫家决口34年的沉睡之后,终于带着不可遏制的气势醒来了,而且一醒来就甩出了带血的鞭子。驻防干部,民工,村民,跺脚,骂娘,哭喊,跪倒祈求苍天驯服这头狮子,都无济于事。深夜二十三时四十分,堤身溃决,黄河决口了!随着几声喊叫,几个民工跌进了水的深渊。同时五庄村一个深湾里传出的哞哞哞的叫声更加急切,似乎在呼唤什么,也似乎在等待什么。
各村负责打锣的人,在街道和巷子之间飞跑着,把锣底敲的急切而震天,一边敲一边喊,似乎要把铜锣敲烂。水火无情,谁的脚步稍加迟疑,谁还迷恋粮食和衣物,都有可能顷刻间命丧黄泉。
河水把口子冲刷成六七米宽,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朝着村庄田野狂奔而去。人们的撕心裂肺的哭喊,牲畜的叫声,凛冽的风声,黄河水带着冰凌一路朝前冲的无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使天地混沌昏暗,一派灾难来临的景象。水面上漂浮着鸡鸭牛羊的尸体,桌子,椅子在水里打着旋儿。逃出来的人们有的来不及穿上棉衣棉裤棉鞋,瑟缩在堤坝的安全处等待救援。
有一头巨大的怪兽,长了很多黑色的翅膀,头上顶着一盏雪亮的灯,嚎叫着,领走了五庄村子大湾里的另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怪兽,朝着西北的方向跑了。路上遇到的运送沙袋石料的牛车,驴车,通通掀翻,裹挟而去。
同时,五庄北面又一处决口,两处溃水合流沿着一九二一年宫家决口的古道北流,经徒骇河入海。母亲早年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只是说那只怪兽的家在西北方向,它这是要回家。具体在哪,母亲说不出来,我和她都不知道决口的黄河淹及三县八十六乡后,经徒骇河扑进了大海的怀抱。
防汛指挥部和六千六百名民工,连夜朝着决口处投掷沙袋,草席,棉衣,石头,把周围村子所有的土坯都装船,拖至决口处,仍然于事无补,扔下去的东西,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子,转眼间就被旋涡吞噬。此时落难的村民,何尝不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子,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被风吹的东倒西歪。人的脆弱,生命的渺小,在强大的自然面前暴露无疑。村民们纷纷检讨自己对于黄河所犯的“罪行”。往黄河里倒屎尿,倒汽油农药,往黄河里扔死猫烂耗子的无不磕头求饶,妄图祈求黄河收敛暴行,继续护佑两岸黎明百姓。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黄河下游由于纬度的差异,上段气温高,回升早而且回升快,下段气温低,回升迟而且慢。河段封河时流量较大,水流动力作用强,产生了严重叉塞。正庄至五庄两岸堤距狭窄,素有“窄胡洞”之称,两岸无滩地过水,河道容水量小,冰凌堵塞整个河道后,上游下泄的大量冰水无出路,积蓄在狭窄的河道内,造成水位急剧上涨,致使河道无法承受。再就是五庄决口处是1921年伏汛决口的老口门,是经美国商人用架木桥倾石子而堵复,历经30多年之久,木桥腐烂,石子千孔百洞,造成隐患,在高水位作用下,堤基产生集中渗流发展成为多处漏洞,埋下巨大隐患。
才开始出现管涌抢堵险情时,遇7级大风,16盏照明灯全被刮灭,导致最终黄河刷成巨大的决口。
放眼望去,令人扼腕痛惜,原先安详的小小村落,读书声朗朗的学堂,千里沃野,皆是一片汪洋泽国。家园被毁,赖以生存的土地屈辱在黄河的魔抓下。而参加赌口子的六千六百民工,已经奋战了三十天有余,口子没有一点缩小的迹象,汩汩河水夹杂着冰凌如脱缰的野马,从决口处翻腾而过,像是恶意的挑衅。再这样下去,再堵上个月二十天的,也是一样的效果。六千六百民工,如果一个民工一个小时拖三袋子沙袋,一个小时就是近两万袋沙袋。两万个沙袋,都可以堆砌起好几里地的大坝,然而扔进水里就像扔下了一片羽毛,这是什么概念,如果再这样下去,再过个把月赌不上口子也是很可能的事情。尽管参加赌口子的六千六百名民工,都狠狠的举起沙袋,朝着怒号的黄河水狠狠地砸下去,并能听到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依然是毫无效果。他们也都想自己举着的是锋利的刀剑,一刀下去,把河流斩断,把口子堵上。
逃难的村民,参加堵口子的干部民工站在堤坝上,黑压压一大片。人群中似乎飘荡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扎台子唱对台戏吧,把x段长请上来商议指挥,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他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说着那个世界的话语。大家停止仍沙袋,朝着声音飘起的人群望去。似乎那个说出这句话的人有把握通过扎台子唱对台戏而把黄河的决口堵住。那个人是母亲的干爸。他和驻防干部到了帐篷里商讨具体事宜,而帐篷外的人把整个驻防帐篷围个严丝合缝。人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人身上。寄托在未来几天的唱对台戏中。
半天的时间,用了七七四十九根短木,八八六十四根长木,九九八十一个铁钉,扎了两个长度,宽度,高度一样的简易的戏台。一个戏台的正面朝着东方,一个戏台的正面朝着西方。家里有被子面的拿来被子面,有被子里的拿来被子里,有给女儿出嫁用的布匹绸缎,甚至红盖头都得拿来装扮戏台。母亲说她的红绸子褂子用来当了戏台的背景布。透过湿重的黑夜,我看到了母亲那件珍贵的绸子褂子,在离着黄河决口不远处飘荡着,哗啦啦作响,那凝重的红色,即使夜色深重也能分辨的出。
附近村子的村民,有能杀羊的拿了羊头来,有能杀猪的提了猪头来,有能杀鸡的也都拿了来。村民的主食,白菜,地瓜也都拿了来当祭品。
省里治黄的大官都来了,带了省里的京剧团。戏服,道具,锣鼓,刀枪……哗啦啦卸了一大车。穿戏服,登长靴,画脸谱,带彩头,吊嗓子,持刀剑……一派势必要让黄河的水倒流的气势。
第一场戏唱的是《生死恨》:咚咚咚,锵锵锵,锣鼓一阵猛敲,东西两个戏台同时开唱,先是一句西皮散板:在他人宝剑下暂且偷生。接着转西皮流水: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一阵锣鼓再次猛敲,接着转西皮摇板转二黄导板转反四平调,唱的是酣畅淋漓,声泪俱下。东边唱的不能快了,西边唱的不能慢了。锣鼓敲得不能发闷,弦子拉的不能嘶哑。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迷,长恨一曲千古思。一场《梨花颂》东边戏台唱的深情婉转,西边戏台唱的妩媚万千。
七天七场戏,最后唱的是《定军山》:东西两个戏台的男演员使出浑身解数,戴将领头冠,两根雉鸡翎冲天,腰间扎一宝刀,黑红色的长袍在寒风里飘荡,白色的靴子蹬的戏台木板咯吱作响。一开口,便气势非凡: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项上吃一刀。就此与爷我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从西皮流水到西皮散板,到西皮摇版,唱的群情激昂,摩拳擦掌。
咚咚咚,锵锵锵,三通鼓激烈的敲过之后,河面出现一道白光,一只河龟缓缓爬上了河岸,一边爬还一边左顾右盼。进帐篷时,人群齐刷刷让出一条道路,帐篷外拿着供品的人纷纷把手里的酒水,窝头,等递进帐篷。一阵天黑地暗之后接着一阵灯火通明。锣鼓一阵惊天动地的敲过之后,戏台的背景布哗啦啦撤去了。演员纷纷脱下戏袍仍进水里。驻防的十几位官员每个人的手腕处都有一道红色的血迹,他们把手臂交叉,让血流成柱滴进一个大碗里。随即狂风般的奔跑到堤坝跟前,三鞠躬三叩首。
那只河龟爬到了驻防指挥部的一杆红旗下,母亲的干爸和其他驻防干部通通下跪,并说着一些大家听不懂似是而非的话语。人们凑近一看,那只河龟的背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正是有一年黄河决口赌而不复,跳下决口才堵住河水的那个人。
那只河龟在红旗下,朝着决口处挥动两只前掌,并一个劲的摇头,接连不断的发出一种愤怒的鸣叫声。
说也奇怪,黄河似乎听从了河龟的指挥,也感应到了无数生灵正在遭受它的涂炭,水势似乎弱了下去。六千六百民工乘势从决口两侧合力兴工,打了旱口子,扔沙袋,草席,石头,土坯……二月九日,小口门挂柳,缓溜先行堵合。三月六日终于截流,东西两埧同时进占,至十三日才堵住了决口,历时四十昼夜,惊心动魄,充满了无限的变数。
母亲的干爸,在五庄决口合拢后的第二天就不见了。谁也说不上来他去了哪里。
而母亲的一件绸子褂子,作为母亲唯一的嫁衣,也在赌复五庄决口时以美丽飞翔的姿势,阻挡了河水。
这是母亲离世前半个月讲给我的。也是母亲生前对着我说的最多的话。没有想到是关于黄河的,也关于她自己。那个夜晚也是我自从逃离故乡和母亲面对面待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母亲的病似乎一下子去了似的,说着她的故乡,说着五庄决口,说着那些她喜欢的大戏,说着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实现的京剧梦。除此之外,母亲再也没有说那么多话,直到离世。
在母亲离世的三十五天后,我回老家把车停在五庄决口纪念碑前,内心复杂翻涌,轻轻抚摸这块石头,有些细小的溪流穿过我的指缝流淌而过,轻柔而深情。我知道那是岁月之水,那是母亲之水,也是天下苍生之水。
一位老人,形体枯槁,满脸仓容,带着一个泛旧的草帽,在石头两米开外的东南方向坐着,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开口说了几次:“就怕开口子,黄河就真的开了口子了……”我还真会把他当成另一块石头,和五庄决口纪念碑一样的石头。纪念碑石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从五庄决口到赌复的全部过程,读了让人揪心的同时也感到欣慰的是:人类终究还是能战胜灾荒。
黄河的水翻腾了多少岁月,那些文字就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了多少日子。我觉得那位老者就是母亲的干爸。这些年他去了哪里?或者都经历了什么?而我已经不能再开口向他打探一九五五年的事情,作为一个作家,我不能再去揭开一个人身上血淋淋的疤痕。更不能告诉他,母亲把她的故乡被淹以及五庄决口的事情告诉我以后就走了。
远处的田园,庄稼茂盛,农人在田野里时隐时现,村庄安静如斯,一派太平盛世的模样。
正当我要转身离开,隐隐约约传来了一段西皮流水的唱段: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那唱段里,有黄河的流水声,也有母亲的的声音。那位老者,两只手摆在胸前,一高一低,似乎是在拨弄一把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