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记得机关家属院里就有许多人家养鸡,甚至我还看到我同学的母亲在宿舍楼后面,配电室的外墙边砌起三面墙,养了两头猪。那时院子里可有意思呢,怎么个有意思呢?还是先介绍一下我曾经住过的大院。建国初期,在省会城市就有两个行政最高机构,一个是市级机关,是市委市政府的统称;还有一个就是省级机关,是省委省政府的统称,就像北京有个北京市还有一个中央一样。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去北京找一个人,在他的住地,找到他住的楼,问同一楼的住户,也没人知道。奇怪了,这个人到我们单位来指导工作可是首长啊,怎么就没人知道?我就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报出他在单位的官职,没想到那人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在北京,市长以上的才叫官儿。”后来我去空军大院找朋友,又听到一个让人感慨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外地的团级干部到空军大院办事,进了门以后又返出来质问哨兵:“我进门你怎么不给我敬礼?”哨兵看了看他说到:“像你这个级别的我要是也敬礼,还不把我累死。”那个干部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走了。这两个故事就是形容一下大致的同类现象——“宰相门前七品官”,还有“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到了广州才知道钱少,到了重庆才后悔结婚太早……”后面我还要引申一下。
我住的城市像大多数中国城市一样,以前是一个方城,有城墙,有护城河,还有城门。布局也是衙门坐北朝南,东西两市。新中国成立后,从一九五零年开始拆除残破城墙。我小时候有时就去水西门下看钉马掌,那时的城市汽车少,自行车也是奢侈品,凤毛麟角。但街上马车跑的欢,那马车夫鞭儿脆爆的一甩,“驾”!那豪情,也让幼小的我荡气回肠。现在想起来,那马车夫回村里,那可是大姑娘、小媳妇都要争着听城里故事的时尚人物呢。那时的街上常看到马车商队,一遛马车装满货物,浩浩荡荡,威风凛凛,那马蹄踏在柏油马路上,达达达达的分外响亮,估计此时的马儿都自豪。我家的院子旁边就是一个车马店,每天车水马龙,热闹的很。有时还能见到骆驼商队,一长遛骆驼背上驮着货物,迈着优雅的慢步,脖子下的驼铃叮咚叮咚地响着,真有大漠孤烟直之景。我那时也曾到车马店画马,画骆驼,可是深入生活细心观察呢。那时的护城河还在,城门洞上部已拆掉了,旧城墙还有残破面目,沿着护城河再往北走一百米到了城墙的西南角,就看到了旧时遗留的一个利用城墙修筑的大炮楼,我们小时候经常去里面玩,有时在地下通道里还能检到弹壳。我有一个后来在外地工作后交的同乡朋友,他和他的朋友当年在那里还捡到过一只生锈的驳壳枪,回家的路上忽遭大雨,在工人文化宫外路边大树下避雨时,我的朋友的朋友就被闪电击中死了,当时轰动全市。
从前几十年到前几年,一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我父母住的这条街就会让小车堵三天,都是全省各地的官员们前来送礼的。我曾到一个领导干部家玩,不说级别了,别超过《以人民的名义》的尺度,看到他家院子一角全是高级月饼,没开封就露天堆着。我问他的儿子,你也不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钱,他笑着说:“没人在那里放钱。”大家哈哈一笑,心照不宣。我父母在省城就是有一点职务的科技干部,是一个恪守本责地干活的,辛苦忙碌,没人送礼,也不给别人送礼,要在下面也许门前也车水马龙了吧,这就是我前面铺垫的用意。
再回到我住的大院,那是在西门外建的新建筑。那时的西门外城边住的是菜农,再往远放眼望去是一片片菜地和水稻田。政府的第一次征地就在这里,那时没有补偿一说,就是规划,把这一带规划好了就盖房子,菜农们可以再到远一点的地方种地。那时的土地真多,都空闲的,我小时候直到文革结束,我们这一带除了机关和家属区,再走过十几米的菜农居住区,环顾四野,冬季时满目一片荒凉。我们的大院分为一号院、二号院,直至三、四、五号院,还有一些别的院,为何不直接称某某机关大院呢?难道是为了保密?不太清楚。这些院子里的楼房,都是按前苏联的图纸设计的,三楼,大屋顶,房间都不太大,按级别分配,家具也是分配,每月在工资里扣除租房和家具的费用,也没几个钱。那时我家真是无产阶级,但在这个城市里就是高档区了,谁见过这么多楼房啊。直到前几年,有人问我父母住在哪里,我说住在某条路上,人们就会投来羡目的眼光和感叹。住在那条路上开个车违反交规,交警问问就放行了,不愿招惹住在这里的人,给自己找麻烦。路上的斑马线也和别处的不同,红白黄相间的,不知有什么用意。但那时的大院热闹,有人养鸽子,有人养鸡,养羊,还有人养猪,上世纪的一九六零年还种过庄稼。
那时候白天满院许多鸡在跑,比人还多,无论鸡长什么样子,谁都能认识自家的鸡,一到傍晚,家家户户收鸡回家,就是到院子里找到自家的鸡群,一叫它们,就跟着回家了。有一户三楼住户不想下楼,就想了一个好办法,从阳台上用绳子拴一个篮子放下来,再喊自家的鸡,鸡就跳进篮子里,她就分几次把自家的鸡提回家,不知道她是怎么训练鸡的。养羊的人家是要喝羊奶,白天就拴在院里的树上,也有的人家就把羊养在阳台上不出门,只有到他家才能荣幸的见到他家的“宠物”。养金鱼呀,养猫呀那不叫养,太小众。我养过兔子,是为了玩。养猪的事不能不说,养猪的那家人有三个孩子,老大是男孩,是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转业军人,他的母亲在一家街道工厂当厂长,是个能人。每天她母亲提一个桶从三楼下来,里面装着菜叶和玉米面之类的东西弄成的稀汤寡水,用个大水瓢舀进猪食槽里,然后用行家里手的神态一边看着两头猪哄抢食,一边和围观的人搭腔。我也是围观的人之一,那时我七八岁,感到我同学的母亲好了得,养这么大的动物,比那些养鸡的人家厉害多了。她母亲的语式也颇具权威性,总是用肯定和教悔的口吻和围观的人交谈,到底是一厂之长,没有一点气势镇不住那些个员工,尽管那是个街道小厂。
我家在一九六五年搬离这个大院,搬到另外一个独楼小院,但不远,我还经常来这个大院找小朋友玩。
文革开始后我们那里每天有新鲜事,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件事。
一是听说在厅机关批斗走资派,还戴高帽子游街,我和小伙伴就跑去看了。从我们院跑到马路斜对面锅炉房前的小路上,再穿过一个小门就到了厅机关后门,然后绕过大楼就到了前院,这时批斗会已经结束了。我们随着人流从厅机关前门出去,看到游街的队伍返回来了,我挤在大人堆里往里看,那些所谓的走资派头上戴了一个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牌子,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姓名,姓名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红叉。我不认识这些人,后来听说是厅长局长们,说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
第二件事是,有一天院里纷纷议论,在厅机关大礼堂举办了抄家展览。这个大礼堂我最熟悉了,我们经常去。这个大礼堂有三个功能,首先是开厅机关干部职工大会,其次是电影院,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放电影,机关人员和家属免费看,但不对号,进去随便坐,去的早一点就有好座位,去晚了没座了就站着看。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大礼堂的后面空间是机关食堂,摆了一些餐桌和凳子。那天我和母亲一起去大礼堂看抄家展览,一进门就被吓住了,整个礼堂每个角落和空间都有一个主题,有空中挂着的五颜六色的许多床单、服装,地上摆的许多家具、用具等等。展台上还摆满各种食品,地上摆着白面大米,其中一袋大米敞开口子,上面还插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看!走资派家的大米吃不完还长虫子了。我低头一看还真有白色的蛆在涌动。现在想想,说不定是造反派放进去的呢。
在幼年的我看来,大礼堂里物品真是琳琅满目,比百货大楼的东西都耀眼,我简直不敢相信个人家能有这么多好东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世界还有这样美好的物品,我想,来这里看展览的大人小孩都有同感。后来我知道这是从厅长及女儿家抄出的,后来听说由于这个厅长是民主人士,造反派怕把事情弄大不好收拾,或者上面有令,反正把抄来的东西又送回去了。现在知道当年的厅机关造反派头头,一个是当时厅机关职工澡堂烧锅炉的工人,一个就是我那家里养猪的同学他爸爸。文革结束后,这两个造反派头头一个怕报复,调到某国营大厂工作。我同学的爸爸被排挤到下属机关,但还是处级干部,那个单位后来开辟了到特区倒卖走私物品的业务,春节我从外地回家过年,还到那同学家拜年,看到他家平柜上摆着一个日本生产的硕大八喇叭收录机,上面的各种开关,按纽,发光仪表板,让人眼花缭乱,我那同学在我们的要求下开了机,让我们见识了一下,好家伙,真是震憾!春节后我回到偏远小城市的工作单位,又有给同伴神聊的材料了,那叫见了世面。
我母亲是在搬到新楼才养鸡的,以前的房子太小没地方养。我们搬来的新楼是独楼独院,共三个单元,二十八户人家。许多人家都养鸡,我家养了五六只鸡。这些鸡有个特点,每天早晨起来,母亲把玉米面和菜叶拌在一起喂饱它们,然后把门打开,这些鸡就在鸡头的带领下自己下楼,然后走出院子,到院外不远的垃圾场游荡玩耍吃虫去了。那时的垃圾场真干净,只是炉渣和小杂物,没臭味,那是鸡群的天堂。到了傍晚,只要听到嘣嘣嘣嘣的啄门声,就知道鸡群回来了,打开门,它们就一遛的快速走到阳台,我一个一个数,一个都不短,都在。母亲早给它们准备好老样子的晚餐,吃饱了喝点水,这些鸡就自己钻进鸡窝睡觉了。当年城市里家家户户养鸡就是为了吃鸡蛋,那时物质馈乏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记得我曾在小雨中,看到一个发了疯似的中年男人跑着,弄不清满脸是雨水还是泪水,跑到我跟前急切地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骑车人过去。我一问,是丢了自行车,那人在疯狂且悲愤地寻找。一辆自行车在那时的人家里可是一个贵重奢侈品。
不管怎样我们都长大了,尽管有点营养不良,没长高,但心智还有,遇到问题还能理性的思考,不会人云亦云,上当受骗。回想起来,当年母亲苦心喂养的鸡,给我们全家提供了一点营养,不然,我现在还会不会写下这篇文章,还是个未知数。
惊奇的事还在后面,有一天早上,我家的鸡吃完早餐后,鸡头就一纵身飞上到阳台边站在那里,其它的鸡也模仿着一只只都飞到阳台边站着,一排排的就站在不到一尺宽的阳台边上。此时,晨熹初上,霞光里我家的鸡精神抖擞、飒爽英姿,就像神话中的精灵一样,目视远方,心潮起伏,思绪遥远。只见那只头鸡,张开双翅,纵身一越,呼啦呼啦地就飞到对面的高墙上,稳稳地站立在那里。在我惊奇之际,其它鸡也顺续飞到墙头站定,然后不慌不忙地再从墙头飞到地面,到它们的游乐场玩去了。我家阳台离院墙直线距离差不多有十米,我们家住在三楼,斜线距离就更长了。就这样从容不迫地飞了,就这么义无返顾地飞了,这真是鸡界的新思维,新创举。
傍晚我看着我家的鸡一只只站在墙头,望着我家阳台,此时的我正站在院里,看着我家的鸡一只只地站在那里,等它们飞到院中,然后回家。突然,那只头鸡奋身一跃,呼啦啦直飞上三楼我家的阳台,其它鸡也一一仿效,呼啦啦呼啦啦都飞上去了。站在院里的我还有看到此景的人都惊呆了,这是一个什么景观呀!此后,我家的鸡就以这种方式出门、回家。它们早有预谋,只是等待时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返璞归真。写到这里我眼角有点湿润。后来我家到农村插队落户,临走时,单位让把所有的东西能带的尽量带,因为去了农村什么也没有。家里租用单位的家具也折价卖给我们,一张床八块钱,一个凳子一块钱,等等,我家也成了有产阶级了。鸡没法带,母亲舍不得杀了吃,就送给旁边的菜农了。那年七月我们全家坐上专列,离开省城到一个没有听说过的县城的一个镇、一个大队、一个小队,一间窑洞里生活……
母亲后来再也没有养过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