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嗜茶,和他喜酒一们,一日不能无矣。而彼时,外公住在江北的小城,此地不甚产茶,加上茶属林特产品,需要凭票才能买得少许,远不能满足外公所需。于是,购茶的重任就落在我的母亲身上,母亲那时正在鄂南当着乡村教师,而鄂南属红色丘陵地带,颇合种茶,几乎家家户户都种茶,“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就是真实写照。只要你到鄂南山区,一眼望去,沟沟坎坎,山岙缓坡地带遍地生长着茶树,就连我们小学的农场也有成片的茶地,难怪茶圣陆羽夫子会说:“茶者,南方之佳木也。”这样,茶叶在鄂南虽然也是供应商品,但买茶叶于我们产地来说倒也不是件什么很难的事。
每到春三月,在和煦的春风吹拂下,漫山的茶树便开始吐出新芽,纷纷扬扬的春雨和艳阳的滋润和照耀,茶叶展露她柔嫩的姿容。于是,第一期的采茶季便到来了。那样的季节里,随时能见披着花花绿绿的乡村少女们,背着竹篓,唱着采茶调,散落漫山遍野的茶园。一双手在一垄垄、一畦畦的茶树梢上翻飞,采摘的茶叶,一芽或一芽一叶,一芽两叶是标配,谓春茶。如果你采摘的茶叶超过两片叶子,那是不合格的采茶女,也是没有茶场会收购这样的叶子的。鄂南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那个采茶季的乡村少女们是最忙碌的,也是最兴奋的,可以不上课,还能用采茶去赚得名正言顺的现钱,要知道,那可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月。
母亲每每这个时候,都会把攒了一个冬天的工资,留下一家人最低生活费后,把剩下的钱全部到县上最好的茶场买下最好的茶叶,随后给江北的外公寄去。外公收到茶叶后,总是嗅了又嗅,闻了又闻,然后放进一只紫砂陶罐里,再封好口,留着慢慢地品尝。
那年暑假,我回到江北看外公,外公连夸这批茶叶买得好。我自然不知茶叶的好与坏之分的,在鄂南的乡下,我们连开水都不喝,一色的冷水。所以对外公的喝茶是抱有惊艳之惑的。外公泡茶,是不用自来水,他说用自来水泡茶简直是暴殄天物,一股漂白粉的味道会把茶叶的清香冲得荡然无存。他也不用井水泡茶,觉得井水的阴气太重,加上摇井水时有股铁锈味,也会破坏茶叶本真的草木香。当然外公也不会像古人那样收集雨水煮新茶的,觉得那久存的雨水无论如何是不符合现代人的健康生活的。而他最爱用来泡茶的水,是位于前川地区滠水河段的河水。他认为,滠水河水不像自来水那样充满漂白粉味,也没有井水那样阴凉,也不雨水不利健康,而尽显自然之况,还有一些粗犷野性,和得天地之精华灵气的茶叶有种天然的契合。但是,滠水河的水也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行,而应选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薄雾散尽之时,那时的河水好像刚刚舒醒,用来煮茗泡茶最好。当然这只是外公的喜好而已,我认为并没有什么科学的依据。
有天清晨,太阳刚刚露出鱼肚白,表妹就拉着我的手,担着小木桶去滠水河里挑水。出文教巷,过城关一小,翻过河堤,就到了滠水河边。太阳还没升起来,或者说那夺目的万丈光芒还没喷发出来,雾淡淡的漂在河面上,像仙境般,若隐若现。终于,太阳的桔红色露出来了,河面上的雾霭徐徐散去,清清的滠水河揭开蒙着的面纱,一泓碧波打着涟漪沽沽而去。表妹娴熟地把两只木桶在水面左右荡了荡,再浸入水中,然后用扁担的钩子一边钩着一只木桶,提起来,挑在肩上。我跟在满满的一担水,疾走在回家的路上。过了一半路程,我接过表妹的担子,把一担水挑回了家。
?外婆在后厨接过我的担子,先把河水倒进一只大口缸里,让水沉淀一上午,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沉淀过的河水一瓢一瓢地舀进一只肚大口小的小缸里,再然后,用木盖把它盖好。外婆随之舀了一瓢水,用一把铜壶搁在煤炉上将水烧开,水烧开后,外公便把开水端了去,洗茶,烫杯,然后,用这滠水河的水冲泡茶。茶叶一接触滚烫的水,便在杯中上下翻滚,就像**般的翩翩起舞,瞬间,原来紧紧的茶叶舒展了,清晰的一芽两叶,就像开在茶叶的枝头,渐渐,茶汤开始变成了绿色,随之,一股清香淡淡飘出,顿时在满屋弥漫着。外公一手攥著书卷,一手端起茶杯,深深地呷了一小口,真是酒可豪饮,茶只能细品。然后,他慢慢地将茶吞下,眼睛却盯著书上的文字,依依呀呀的唱诵着“春未老,风细柳斜斜。半壕春水一城花,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那种陶醉状无以言表,饮到尽头,连茶叶也嚼碎了,全然吃了进去。我仿佛见到了最后的士大夫,在那寂寥粗鄙的年代依然始终保持着一个士人的优雅。
几十年前的情景,又在这个春天复活了。三月阳春,万物勃发,茶叶又露嫩嫩芽,滠水依旧,且让我再来担得河水泡新茶,只是嗜茶如命的人已化作故乡山野的一抔黄土,他已如这茶香,这清澈的河水,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