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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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素长着一张男人的脸。长方形,浓眉大眼,阔嘴厚唇,蒜头鼻,黧黑的肤色上布满深深浅浅的麻点。身材矮墩墩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两只脚呈八字形向前踏踏踏地迈动,颇有气势。一副大嗓门,说起话来,声音粗壮、短促,还夹带着点男音特有的浑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秀素实在没有多少女人味儿。然而,她身上发生的故事却颇具桃色,让你不由产生质疑:那些桃色事件与这个女人有关?

  秀素是距市里八里地的城郊人,嫁的婆家在市边,仅离市区二里地。

  丈夫万江生,矮个,漫圆脸,麦色皮肤。说起话来,慢吞吞,瓮声瓮气,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底气。行起事来,常常固执己见。秀素就咬牙狠狠地说:“你呀,我看你活脱脱就一老犟。”从此,万江生这个名字就被老犟代替了。

  婚后,秀素像所有刚结婚的姑娘一样,对未来的生活抱有极美好的希望。她带老犟到市里租了柜台卖服装,夫妻俩去郑州的批发市场进货时,全靠秀素。挑拣质地、花色,讨价还价,提货数量等一应事务,全得秀素作主。老犟只是负责搬运,间或在秀素向他征求意见时,他嗯一声,或者瓮声瓮气地说一句:“你看着办吧。”及至到市场卖货,笨嘴拙舌的老犟更是帮不上忙。往往是秀素忙得团团转,老犟却在一边悠闲地站着,待秀素喝他一声“快,给人拿货,给人找钱”时,他仿佛才从另一个世界醒来一样,木木地问:“哪个?找多少钱?”秀素气得直咬牙——原本是一人一个价的,能在一堆顾客面前暴露吗?背地里,秀素不知叮嘱过他多少遍,一到市场,他就忘得一干二净,那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秀素常常被气得,有时骂他“耳朵里塞了猪毛”,有时骂他“猪脑子”。他也不恼,也不急,慢吞吞,瓮声瓮气地回一声“我是一头猪,行了吧?”顿一顿,再小声补充一句“我是猪,你还成了人?不就一个猪婆子嘛!”如果这时秀素不忙,正好听了去,便少不了又有几句骂:你个窝囊废,一根筋,就知道犟嘴,你还会什么?猪!滚开!

  在与老犟共同的生活中,老犟实在担不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譬如,弟兄四个,在父母财产的分配上,在某些共同需要解决的问题上,别的弟兄们常常侃侃而谈,或分析,或辩解,或议论,那真是,又占理又娓娓动听。而木讷的他往往一言不发。到最后,吃亏的往往是他,公婆呢,对别的弟兄的主张、办法往往是颔首赞同的,却用眼角的余光睨斜地扫他一眼,弟兄们呢,更是不把他当回事了。气得秀素常常说他是“人嫌狗不待见的货”。由于老犟的无能,秀素在婆婆那个大家庭里也就十分的吃不开。婆婆与妯娌们常常在各种事上排挤她。每每在大家团聚时,婆婆跟那三个妯娌一递一句说笑着,单单不理她,待她也想融入其中,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吧,人们又不接她的话头,让她讪讪的下不了台。而这些还在其次,婆婆把祖传的那些什么银戒指啦,银手镯啦,小孩儿玩的铜铙钹啦等等一些古董玩意儿,或明或暗地分赠给了那几个媳妇或孙男嫡女。秀素并不是那种见小的人,但是,这是一种态度啊!重视谁,轻视谁,一目了然。秀素知道,这一切的一切皆是老犟这个窝囊废的缘由。

  而生活中的老犟在很多事情上也太不解风情了。比如,在秀素怀孕时,有段时间特别想吃酸的,而且特别想吃酸楂。就对老犟说了,想让他去超市买来吃。老犟去了市里的超市,半天,回来时只买回十来颗,秀素说他,曰忒贵了,就这十来颗都要两元钱呢!让秀素是也想哭也想笑,真正的哭笑不得。又有一段时间,秀素又特别想吃辣的,派老犟到村里的小卖部买瓶鸡素肠罐头,又去了半天,回来竟然空着手。秀素看到他空空的两手,就再也不想跟他说话,胸口一团黏糊糊苦苦的东西呼啦啦就往外翻,她起来就往厕所走,刚迈出屋门,就哇哇哇吐得稀里哗啦的。

  后来,坐月子,秀素跟老犟反复讲道理,说给我吃好了,奶水里才有营养,孩子将来才会聪明。你可要舍得让我吃啊!你看看,你看看你二嫂坐月子时,你爹,你娘是怎么给她弄好吃的来。又是杀鸡又是宰鱼的,那个小锐长得多好,多聪明!刚刚十个月就会说话,会走路。我坐月子,别指望你爹你娘给弄什么营养品,就指望咱们自己了。

  尽管秀素把道理给老犟讲了一大筐,到头来,老犟还是一只鸡没给杀,一条鱼没给买。整个月子里,秀素吃的所谓营养品就是亲戚们送的鸡蛋。秀素的心里不由一阵一阵地灰,对老犟的失望又增加一层。

  失望归失望,秀素眼看着那几个弟兄们一个个把漂亮的三层楼盖起来,便也跟老犟商量盖房。老犟还是温吞吞的口吻:盖房,钱呢?就那几个存款也敢想盖房?给人家伸手指头啊!秀素说,借呀,谁家盖房不戳窟窿。老犟说要借你去借,反正我没地方借。

  最后,还是秀素带着老犟把老犟那些能借到的亲戚都借了,把自家姊妹们能借到的也借了。秀素就像戏台上唱红脸的主人公,又像战场上临阵指挥的英雄。进砖,进水泥,买钢筋,找包工队……如此盖房的一系列工作都由秀素来指挥完成。数月后,一座漂亮的二层楼立在那里了。村里人不由对秀素啧啧称赞,说:这个老犟没本事吧,娶的媳妇倒挺能干的。

  市边的村里,责任田少得可怜,女人们便有大把的闲暇时光。她们白天打麻将、纳鞋垫。一吃晚饭,就结伴骑上自行车向市里的舞厅跑。那时舞风刚刚刮到这个县级小市,人们普遍对这个新生事物充满着好奇心。尤其是市里、市边村里那些女人们,更是被这个新生事物吸引得像什么似的,用村里上点岁数的老人的话说——疯了一样。

  秀素,这个满脑子时兴思想的女人,以极快的速度加入了这个队伍。她们每天晚饭后,描眉画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去赴一个约会。

  舞厅里一个男子,特别引人注意。他个高,身材瘦削,气度潇洒风流,不但舞姿优美,且能跳出多种花样来。围坐在舞厅四周的女人们,都争着想跟他跳舞,便用抛媚眼,送秋波,行注目礼等方式以期引起他的注意。他便一整晚一整晚,不停地邀请各种各样的女人跳舞。

  秀素,这个貌不出众的女人,由于自卑,常常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看那些长相出众的女人们跟舞厅里的跳舞王子,随着摇曳的霓虹灯舞出各种花样来,引得那些女人激动得时而发出一种特别兴奋时,不由自主的欢快的尖叫。每每听到那种声音,秀素的心里便会莫名其妙地疼一下。

  不知从哪天起,秀素开始不断地被这个叫做风的男子邀请跳舞。开始时,是一曲两曲,慢慢发展到连着跳五六曲,也不放她的手,再后来,干脆就只跟她一个人跳。秀素简直要傻了,怎么,这个被无数女人瞩目的风流倜傥的男子,竟然对自己情有独钟?她不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因为,连着数天,风都在等她,她来后,他才立即迎上去拉手搂腰地开始带着她舞动起来。他一会儿拉着他的一只手旋转,一会儿把她像个捻转一样,让她在他的手臂下不停地钻来钻去,一会儿又双双脸贴脸,手贴手,一会儿又一只手背到背后,一只手拉着成一字型开合……他们一下成了整个舞厅的中心,人们,尤其是那些女人们纷纷向她投去艳羡的目光,她那颗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当有一天那个人把她搂到怀里的时候,她问他为什么偏偏对他好时。他用那双金鱼眼盯着她说:这是爱,爱,你懂吗?我一看你就爱上你了。秀素嘴里说着,你哄我,我不信,心里却像吃了蜜桔一样甜。

  接下来,秀素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对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没有一点抵抗力,她全身心地扑到了他身上。及至后来,在一次跟丈夫老犟的争执后,她摔门而出,趁机跟风住到了一起。她慢慢知道了风结过六次婚,她还知道,这是名义上的,至于那些没有上册的花花草草大概数不胜数,至于她到底是第几个,不得而知。这些,当然不是风告诉她的,是她从旁人嘴里知道的。风只告诉她,她娶过媳妇,家里有一个生病的老父亲,一个老母亲,一个小女儿。

  与风同居不久后的一天,风对她说,他老父亲死了,让她扮演一次他的媳妇到家里给老父亲吊孝。她觉得不妥,待要推辞,风却一把搂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说他都这么大年龄了,七八十岁的老父亲死了,连个儿媳妇去哭都没有,这叫他的脸往哪儿搁呀!秀素最终还是跟他同往,真的以媳妇的身份为风的老父亲披麻戴孝,送至坟茔。

  这下,动静闹大了。

  老犟家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不依了,说啥也要让老犟跟秀素离婚。秀素回到家,守着老犟哭鼻子抹眼泪的,说自己错了,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咱俩都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了,说退一万步说,也该看在孩子的份上,你看看,孩子小凯都十五岁了,他愿意叫赶走他妈妈吗?老犟诺诺着:这,这,这……这这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是他们让我离的,我有啥办法。

  秀素彻底绝望了,离婚后,她把手机号码换掉,只身一人去了北京。风疯了一样到处找她,几个月后,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的新电话,电话一接通就哭:秀啊,我想死你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疯了!再不回来,我就去北京找你,哪怕找你找到没了盘缠,要饭我也要把你找回来!秀素到底是回来了。

  那天的镜头很经典。风一看见北京的车进站,就跟着跑起来,一直到车到站点停下来,他急急地跳上车,一眼就从一车人中认出了秀素,不管不顾地当众搂着她又哭又亲,秀素也哭得一滩糊涂。直到司机反复催撵,两人才相互交缠着下了车。

  这个世界上,爱,真的不需要条件吗?在后来与风共同生活中,秀素才一遍遍地对这个爱情定理提出质疑。

  风的家在老南山,那里土地贫瘠,石头遍布,村里有些经济条件的人家都早已搬迁走了。风在某企业上着临时班,一个月一千八。这个钱,刚好够秀素吃喝打扮。

  一向沾花惹草惯了的风,时不时还会有点风吹草动。秀素就对他又骂又吼,又撕又咬的,说,老娘为了你,连家散了,你敢辜负老娘,看老娘不吃了你!再后来,年已四十岁的她为他生了个儿子,每当一有不顺心的地方,她就两手抓着儿子,作出要摔到地上摔死状,说,姓王的,你看好了,我能把他生出来,就能把他摔死,你再敢欺负老娘,你试试!吓得风大气也不敢出,只好又是作揖又是告饶的,卑微地着说请老婆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软话,一边还连连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平日里,风很会哄秀素高兴。比如,下班回来,走到秀素跟前,先亲亲热热地拍拍她的肩,拉拉她的手,有时还啪地亲上一口,再用一种让**麻的语调说:媳妇,你愿意吃啥饭,我去给你做,我这辈子生来就是为成为你秀素的汉子的,就是为你当牛做马来伺候你来的。秀素那张毫无特点的脸,此时便像一朵绽放的马莲花一样,乐得光彩四散。

  而有时,秀素想下馆子吃饭,打电话给风,风便在电话里训她:光知道下饭店下饭店,就不想想咱有那个钱没有?就不想想咱连房子都没有,成天价租个破房子,还下饭店下饭店……没等他把话说完,秀素截断他,用那个破锣般的嗓门一口气地嚷嚷道:老娘就知道吃,怎么着?要不是你个龟孙子,老娘会落到这步田地?儿子都要娶媳妇了,快要当奶奶了,如今,落了怀里抱个小人娃,租住破房子的境地……

  等她出门了,邻居们便窃窃私语:这娘们,脑子不够使!放着好好的房子,那么大的儿子不要,非得寻什么爱情,再生个小娃子,租个破房子,来受这份洋罪,傻!

  这是我从前的一个邻居的故事。前几天偶遇她,她蝎蝎蛰蛰地打了我一下:娘们儿!待我扭过头来看到是她,她问我是否还记得她,我说你就是扒了皮,我也还认得你的骨头,她笑,黧黑的脸,白白的牙……

  简短的几句对话,我知道了她还在租房住,丈夫挣着月三千元的工资,同风生的那个儿子已经十岁,在四小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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